*
王大海一回去,便點了二十個他最信任的兵,讓他們拿着張福沅給的一袋銀子和禦賜的黃金,連夜趕往北郡安成縣探視情況。
而後又找到自己以往當内禁軍副尉時就跟一直跟着他的兩個士兵,這次他升官後也将這兩個士兵帶着一起,将監視千金坊的活交給他倆他才放心。
次日一早,張福沅先去早市買了一大堆吃的回來,将剩下 全部銀子留給妹妹,而後交代了幾句,就匆匆趕去早朝。
自從昨晚的談話後,妹妹似乎安靜了許多,張福沅白天忙着整理案件、摸排線索、整頓耳目、猜皇帝打的啞謎,晚上回來時天已經黑透了,妹妹基本上都已經熟睡了。
這樣連軸轉了約五天,他終于得來休沐,計劃着明日帶着妹妹一起去街市購置些物件,買些下人來用,再帶妹妹去最好的飯館大吃一頓。
這麼計劃着,張福沅腳下的步子也輕快了許多,突發奇想想換條路逛逛。
禦史台在皇城的東部,他每次趕時間都走東和路,從雀首門出去。
今日得閑,他想從啟仁路繞過去,那裡開了紫薇花,他想去看看。
踱步到路的盡頭,那一樹的紫薇還是像半月前那樣,而他曾在最高的枝桠上為秦大小姐摘花的地方,此時又抽出了新葉。
他仔細地看着一隻蜜蜂在花中繞着圈,不知道愣神了多久,餘光中忽然有一個彩衣一晃。
身影很熟悉,張福沅幾乎心跳都滞了一拍。
轉過頭,落入眼中的便是啟仁路盡頭的翰林學院。書院空地有二十餘張桌子,都是翰林學士,有的獨自一人坐一張桌,有伴讀的則兩人或三人一張桌。
而被自己留在家裡的妹妹,此刻竟然跪坐在第一排的案桌子左側研墨。
而那張案桌的正位,玉冠簪發,藍白寬袖,不是袁觀生是誰!
張鳳芸微微挪動了一下久跪發麻的腿,一動膝蓋便傳來一股鑽心的疼痛,她沒忍住“嘶”了一聲。
袁觀生停筆,微微皺眉,視線還在自己的字上,卻道:
“阿芸,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是我看錯你了嗎?”
張鳳芸一愣,膝蓋上的疼痛瞬間消失了個精光,她此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又懊惱又委屈,雙眼一下子嗆了淚水,但卻不敢發作,隻低下頭,道:
“對不起……”
說完下一秒,冰涼而帶着骨骼感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強迫她擡頭,那雙溫柔憂傷又略帶侵略性的長眼就在她眼前,如同鎖鍊一樣拴住了她的心。
袁觀生居高臨下看着雙眼逐漸渙散而充盈着霧氣的張鳳芸,另一隻手拔掉了她頭上那隻價值千金的羊脂玉,那一頭發黃幹燥的枯發就垂落了下來。
袁觀生用玉簪的細頭勾起張鳳芸一绺枯黃分叉的發尾,而後順着發絲空隙而下,疏朗清冽的聲音響起:
“阿芸,我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了,你要努力讓自己配得上它們,知道了嗎?”
說罷,袁觀生便将玉簪遞到張鳳芸的手前了。
那溫柔的聲音卻字字如刀紮進張鳳芸的心髒,她羞愧地想立刻去死,豆大的淚水一邊一串滴落在她的衣裙上。
低眸,看着袁觀生那白淨修長的手,以及那手中剔透潤澤的羊脂玉簪,張鳳芸手指微動,摩擦着自己指上因經年累月幹活而留下來的黃繭,猶豫半響也沒有敢去接。
這時,書院門口傳來一聲通報:“禦史中丞張大人到。”
張鳳芸瞳孔震顫,猛地一擡頭,便見哥哥雙眼噴火快步走向她來。
她心中咯噔一下,“唰”地一下站起來,看着愈來愈近的哥哥,雙眼露出謊言被揭穿的羞愧難過,又帶着濃烈的害怕。
張福沅都不知道自己這一路是怎麼走來的,他不斷告誡自己要冷靜,可當他看見袁觀生那個畜生當衆擡起妹妹的下巴,将妹妹的頭發披散下來,妹妹那一雙怯生生的傷眸帶着卑微乞憐,他恨不得立刻飛過去把袁觀生撕碎。
他紅着雙眼,對一路上朝他行禮的翰林視而不見,沖到袁觀生面前攥拳便想照準他的臉打過去。
旁邊的翰林一見,趕忙裝模做樣上前勸阻——這個新官與袁家因科考舞弊案而生的恩怨,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他們沒必要真的摻和一腳,萬一站錯隊豈不是白白葬送了前途?
那些守在一旁的侍衛早就沖上來了,但誰也不敢對紅袍加身的禦史中丞拔刀。
一時間,十幾個翰林與一圈侍衛将站着的張福沅、張鳳芸和坐在位上的袁觀生團團圍住。
“哥哥……”
這一聲叫喚,可把衆人都吓了一跳。最近袁觀生天天帶着這小姑娘來,他們看着這姑娘長的也怪秀氣,人溫順膽小,以為是袁家挑的什麼妾室,卻沒想到是張大人的妹妹。
張福沅沒辦法在如此多人圍觀下打下這一拳——在他把袁家的惡行條條羅列、昭告天下,要他們全部翻身不得之前,他不能給任何人留下話柄。
他放下了自己的拳頭,卻還是沒壓住自己眼中的怒火,看着妹妹,冷聲道:“張鳳芸,過來。”
張鳳芸低頭看了一眼袁觀生,又看了一眼氣的雙目通紅、渾身顫抖的哥哥,最後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周圍一圈人後,迅速低頭,走到了哥哥身邊,拉着張福沅的衣袖,道:“哥哥,我們回去吧。”
張福沅沒動,還是盯着袁觀生。
袁觀生将筆擱在硯台上,站起身朝張福沅行了個禮,溫潤地笑着:“張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