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海則默然坐在床尾,雙手搭在膝蓋上,擰着濃密的劍眉,秦越一進來,他的耳朵便輕微動了一下,而後看向門口的方向。
秦越走過去,道:“王指揮使,可否借一步說話?”
王大海點頭,撐床站起來,跟在秦越身後,走到離床很遠的角落——
秦越曾經提點過他,他能得這個指揮使之位,從根本上來說還是因為秦越的機緣,更何況他本身也很敬重秦越的聰慧大膽、端莊持重,所以自然不會給秦越擺臉色。
銅架上的燭火将兩人的身影打在帳身上,兩道黑影看起來都有些扭曲變形。
秦越看着王大海高大挺闊的黑影,語氣嚴肅了許多:
“王指揮使,這番話,我本不想說,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能自己想通。可如今,我很擔心,所以請原諒我的冒昧。
頓了頓,她繼續道:
“百姓安甯,靠聖上仁策,也靠大将守國。你曾同我講,你想當鎮國大将軍,想守衛四方,可當将領與當兵卒是不一樣的,兵卒可以閉着眼睛沖殺,可将領卻需要指揮大局,糧草、戰略、用人哪一面垮了,這仗都赢不成。
如今你統領三萬将士,将來很可能統領百萬大軍,若是考慮不周、為情感支配,那不僅僅傷你一人性命,而是叫你麾下百萬軍士跌入敵人挖好的墳墓之中。
所以,你的警惕,不是想不想有,而是必須有,你可明白?”
*
太醫已經為床上女子塗好了藥膏,這藥膏有陣痛清涼的效果,能緩解疼痛。
太醫走的時候,留下一個藥方和一堆瓶瓶罐罐,還特地交代王大海和随軍醫者,該如何清洗膿疱,何時塗什麼藥,哪幾味藥材要新鮮的,切記晚上不要翻身,也不要纏棉紗,否則皮肉立刻會黏在布料上等等,事無巨細。
王大海道謝後,親自将太醫送到門口,指派了十個得力兵卒将兩位太醫護送回去。
等他再進來時,營帳内就隻剩下張福沅、秦越和床上女子三個人了。
王大海腳掌很大,踩的每一步都很實很慢,但其實稍微細緻觀察,就能發現他每一步的腳尖都有些亂,隻能說大概的方向不差——
這是在王大海熟悉的營帳,尚且可以如此,可去了不熟悉的地方,雙目不能視物确實影響很大。武功再高強、耳力再好,那也得是在人類的框限内。
所以,床上這女子眼一瞎,這輩子就跟王大海綁定了。
王大海走到床邊,對張福沅道:“你注意語氣,不可像審犯人那樣。”
“多謝各位搭救,我本就應該跟你們交代這些的,更何況,這是……是在軍營吧,真是對不住。”
女子的聲音很虛弱,但坦誠得讓張福沅有些吃驚。
王大海道:“不用害怕,如實說就行,如果哪裡不舒服,就開口,我在這裡,沒人敢動你。”
張福沅語氣疏淡:“入兵營的例行詢問,非針對姑娘,姑娘就簡單說說自己是哪裡人,家裡還有誰,過往經曆,靠什麼營生,為什麼被追殺就好。不要因為任何原因去隐瞞,因為我們事後會一一核查。”
聽到張福沅這充滿不信任的審訊語氣,王大海拳頭一攥,心頭又蹿起一股火氣。可難得他也隻是攥拳,沒有破口罵出來,而是深吸一口氣緩緩壓下情緒,沉着臉站在一旁耐心聽着。
女子呼吸聲很微弱,聲音也斷斷續續的,但語氣很平和:
“也沒什麼可隐瞞的。我生在嶺南的木犀村,很小的時候就被賣到縣城一家富商當丫鬟了,後來受不了毒打,就偷了那家人的錢逃跑了。再後來有群乞丐撞見我,就把我錢全搶走了,我也變成了乞丐,我那時大概……大概也不過六七歲吧,具體我已經記不清了。
後面三四年的時間,我就一直靠偷搶乞讨為生,有一次要去摸一個老頭子的錢袋被抓住了,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個老頭跟我說的話,偷銀錢太低級了,要偷就偷最好的,偷完能攪地人家雞犬不甯、滿城風雨才有意思。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個賊,江湖盜賊,我就跟他學了這麼一身本領。這……這就是我的營生,各位貴人肯定瞧不起我……”
王大海的眼睛雖被蒙住了,但卻絲毫壓不住飛揚的劍眉和上揚嘴角,已經難以抑制内心激動,立刻打斷女子的話:
“你師傅真是個奇人!哎,當年我中武舉人之前,也想過一人一劍走天涯,這人生多精彩!江湖盜賊我也有耳聞,偷富不偷窮,自有俠義在!”
他又憨笑兩聲,腼腆道:“若姑娘有空,可否與我講講途中見聞?”
張福沅白了王大海一眼。
女子一愣,而後輕笑一聲:“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東西,誰對這些感興趣呀?”
王大海恨不得一蹦三尺高,酒逢知己、一見如故的神色,一拍腿:“我就很感興趣呀!”
張福沅看向王大海,冷聲道:“秦大小姐還在這,你想耗到幾時?”
搬出秦越,王大海才不情不願收斂了神色,坐在一旁不說話了。
坐在一旁的秦越還在暗暗吃驚,細細品磨着女子這有細節有邏輯的故事。
她猜測,這姑娘的話應該是真假參半,隻不過她後來遇見的不是老頭,而是袁觀生的爪牙,所以就算張福沅去查,肯定也查不出什麼,而後面那些什麼江湖盜賊,本來就是神出鬼沒行走的人物,安排一下也很容易躲過盤查。
簡直天衣無縫,最關鍵是,這女子的經曆又絕對合王大海口味,也能達到讓王大海憐憫的效果,女子眼瞎又孤苦無依,他王大海不負責誰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