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将母親送回主院廂房,停了半許,才對身後的雲碧道:“回吧。”
兩人轉身,踏上廊庑,高挂廊頂的四角宮燈将人影一節一節打在攔柱上,四周風聲簌簌,夾着鳥雀啁啾和秋蟬低吟。
回了留月閣,秦越便遣丫頭侍衛們下去歇息,獨留何蓮一人把手月洞門。
秦越回房坐在支摘窗旁,慢騰騰拔下一頭珠钗,松了發髻随意用一根木簪挽起。
頭皮終于不再扯着疼,她這才拿起案上另一本宴請名冊——
這是袁家那邊要請的人,暮間才遣人送來,說是要她過目。
秦越将名冊翻到第二折頁上,第一行赫然四個大字——靜修宗師。
再次看見這号人物,秦越的手還是忍不住發抖。
上一世,就是此人作了一番法後,當衆确認她乃鬼上身,還說出了她現代之名林頌。
靜修是青城山宗師,年近耄耋,精通道法,名氣盛極,信徒遍布天下。
以靜修的聲譽,說秦越鬼上身,基本沒人懷疑,更何況秦越還有諸多與原身不符的怪異言行。
這還不算完,最令秦越悚然的是,送名冊的管家還與她對了一遍流程,特意叮囑在郡主冊封禮那部分,加一道祈福儀典,特請享譽天下的靜修宗師前來作法。
這是袁觀生向皇帝提的,原因是彰顯郡主造福天下之心,皇帝允了。
可秦越自己知道,這次作法恐怕就是為了确認她是不是“撞邪”或者“鬼上身”。
袁觀生心思缜密,一旦起疑,必定會不擇手段确認。
秦越蓦地将手中名冊摔出去,名冊“嘩啦”一下在空中展開又折斷,飛出去的硬殼尖角将屏風砸出了一個破洞來。
秦越面無表情地靜坐,待供下人住的偏房燈影盡滅,她才套了一件薄披風出去,将何蓮叫到了庫房。
袁觀生下的聘禮共一百八十八擡,就是把她留月閣正房偏房都堆滿也放不下。
是以,玉姑姑就隻将最貴重的那部分先搬過來了,其餘布、玉、瓷、酒、茶這類,反正要往相城郡主府挪,便沒有再費侍衛。
秦越将八箱金條全部打開,而後看着何蓮:“何侍衛,有一事我要囑托你。”
何蓮狐疑,但雙眼依舊透亮忠誠:“此乃屬下職責,小姐請講。”
“用這十箱金條,幫我買些死士。”
語氣輕若柳絮,卻叫何蓮瞪大了眼睛——十箱金條,都夠買一旅萬人軍隊了!
何蓮考過武舉,自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臉色從疑惑逐漸轉成了懼色,急舌頭都快捋不直了:
“小姐,私養士兵罪同謀反,萬萬不可啊!”
何蓮生的高壯威猛,但卻缺乏膽量與野心,這看似是不足,秦越用起來卻正好,無它,隻因他不轉腦子很聽話,不想惹事嘴閉得牢。
見他這又驚又懼、汗流浃背的樣子,秦越覺得好笑,語氣也松了些:
“放心,隻買五十個死士……”
頓了頓,秦越斂眸,圖窮匕見:
“我要買,羅刹堂的死士。”
聽到“羅刹”二字,何蓮後跌一步,差點脫口叫出來——
羅刹堂乃養死士的江湖組織,堂内死士個個都是萬中挑一的絕世高手。
但是,與一般販買死士的人市不同,他們使用本朝明令禁止的蠱蟲來控制死士。
雇主出重金買死士,便能得到母蟲,母蟲可掌控死士生死,對雇主而言是個很好的保障。
這都是些見不得光的買賣,羅刹堂也鮮為人知,小姐深養閨閣、金枝玉葉,又怎麼知道此等陰溝當中的事情?
秦越知道何蓮在想什麼,搪塞道:
“王指揮使同我講的,我覺得靠譜。”
反正,何蓮總不可能去找王大海求證吧,不管是身份還是距離,兩人都隔着千裡呢。
何蓮将信将疑,猶豫半響,咬牙道:
“屬下知道不該問,但事關小姐安全,屬下不敢亂從,請問小姐用這些死士是……”
兩人皆未提燈,庫房唯一的光便是從漏窗傾灑進來的冷月,微微弱弱,根本照不亮秦越的眸。
等了半響,靜如寒潭的聲音才在何蓮耳旁幽幽響起:
“自然是,護人,或者殺人。”
何蓮抹了一把冷汗:
“江湖與朝堂泾渭分明,羅刹堂再厲害也不敢行刺官家的人,更何況,他們恐怕連洛陽城關的身份檢查都過不了。”
秦越轉身往屋外走,聲音不急不徐:
“這是自然,所以我才要交代你。”
邁出門檻,走入冷風冷月之下,秦越高挑單薄的肩背才顯出幾分纖弱來,孤孤立在空蕩的院裡,便是動人的扶風弱柳、清絕潋滟。
可從這樣惹人憐惜的背影中說出來的話,卻是字字硬如石、冷如刀:
“你就以江湖散客身份秘密進行,三日内跟羅刹堂做好交易,我已算好,這十箱金條買五十人綽綽有餘。
人集齊後,即刻南下明州揚家角三墩鎮,找到張齊和王盛東兩家人,他們也是近兩日才搬過去住的,應該很好辨認。
守門護院的大概有二十個官兵和一些家養侍衛,暗中全部捉起來關好,然後讓我們的死士頂替,對張王兩家就說,我們是張福沅派的新兵來保護他們的。
這些死士唯一的任務就是将張家和王家人看牢,若有人強行救他們或殺他們,一律不留活口。
另外,告訴死士,若他們感覺自己身上的子蟲有異樣,那就是我受到了威脅,不用猶豫,先剁張福沅他哥一根手指頭送到京城來。”
何蓮眉頭皺得拱起,似乎還在艱難消化秦越一番長語,一雙銳利的眼眯得像警惕的鷹。
秦越走近了一步,縱然是比何蓮矮了一個頭,卻氣勢淩人、威儀十足:
“我乃郡主,這麼做自有道理。況且,現在隻看守又不流血,你怕什麼?”
何蓮握緊刀柄,作了一番心理建設後,才終于将眉頭舒展,單膝跪地:“是!”
何蓮不是愚忠的人,所以不會對秦越言聽計從,但隻要他應承下來,就必然會字字遵守,這點讓秦越很放心。
何蓮當夜就悄無聲息地将庫房中的金條轉移出去,而後拿着秦越給的銀票換了身行頭,馳馬往西北羅刹堂方向去了。
*
孤月懸天,漫天璀璨,粼粼銀光将皇宮琉璃磚瓦渡了一層薄光。
皇宮南面禦史台,破敗後院的倉房内,黃色燭火随着灌入的冷風晃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