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張福沅的府邸偏門停下,轎夫一掀車簾,入眼的便是滿府缟素、肅寂冷清。
門前階上站着一個少年和女使,這少年秦越見過,是月前和張福沅一起去牙市買來的,右眼有一道貫通眉目的刀疤,很是醒目。
她記得當時買這少年時,他應當才與她耳朵齊平,如今卻突然長了大個,看起來高了她一個頭有餘,面相也生冷了許多。
少年的眼眸在燭光暗影中微微動着,似有似無地朝她看來,但既不說話,也不上前。
秦越隻好自己扶着車軸慢慢下來,理了理身上的黑色披風,望向旁邊的顧堯,等待他下一步指示。
顧堯皺了皺眉,對站在門前的二人道:“都凍傻了嗎,怎麼站着不動?”
這語氣帶有明顯的斥責,但對少年似乎并沒有攻擊力。話說完半響,他才不急不徐走下來,繞過秦越朝顧堯彎腰行禮:
“有勞顧大人,人送到這裡便可,接下來的事主公自有安排。”
顧堯點點頭,将手中的蓮花燈遞給秦越,壓低聲音道:“張大人那邊的習俗,他們相信純良之人死後會乘着蓮花燈去往天界,你就說是你特意準備的。
秦越狐疑地看着顧堯,顧堯知道秦越的意思,苦笑搖頭:“明天是沅兄妹妹的出殡日,今日下朝我們幾人議事,沅兄便拉一張臭臉。秦小姐既來了,就千萬不要惹沅兄生氣,這樣咱們大家都相安無事,你說呢?”
這番話聽在秦越耳中,最關鍵的信息便是,張福沅心情很不佳。
“顧大人,既然你做了這個好人,不如再多給我透露一點,你們張大人拉我過來,是守靈還是要命?”
顧堯彎着腰聽秦越的話,餘光瞟過女侍手中托盤上的白麻喪帻,而後眉梢微微一眺:“這個顧某也說不準。”
說着,他翻身上馬,一鞭子下去,人就沖出去幾尺了。車夫将馬車往張府内趕,想來應當是張福沅的人。
兩下功夫,這偏門之外就隻剩秦越、刀疤少年和一個女使了。
少年朝秦越行了一個标準的禮,而後道:“秦小姐,随我進來吧。”
說着他踏上階去,站在階上的女使明顯一懵,待少年經過自己時,她将托盤往前一推,神色慌張地問:“那這個呢?”
少年擡起眼皮看了女侍一眼,女侍立刻就不說話了。
這些秦越都看在眼裡,并未說什麼,隻是順從地提裙往階上走。
那女侍一邊唯唯諾諾偷瞄少年,一邊試探着空出一隻手去扶秦越,兩人正一起踏入門檻時,前頭突然一聲怒喝:
“不知道規矩麼!家有喜事,左腳邁門,家有喪事,右腳邁門,張府今日辦的什麼事你不知道麼!”
這話是沖着女使吼的,那女侍被吓得差點沒端穩手中的托盤,立刻将伸進來的腳往後一撤,驚恐地看着那少年。
少年神色陰鸷:“出去,重走!”
秦越的左腳還懸在半空中,十分尴尬地停了兩秒後,還是選擇撤回——
這少年恐怕是奉了張福沅的令,在這指桑罵槐折騰她呢。若放在平時她大可不必理會,但今日守的是張鳳芸的靈,她不想鬧大,也不該鬧大。
張鳳芸的死,有她一份,張福沅痛恨她,她能理解。隻要不對她有肉|體上的傷害,像站着吹冷風,被人擺臉色給下馬威之類的,她統統能忍,就當給張福沅撒氣了。
秦越換成了右腳,正準備往裡邁時,少年又幽幽開口:“邁死人門,要走四步,第五步剛好是右腳才對。”
好吧。
秦越将腳撤回來,算着步子往後退了四步,而後先邁右腳,按照剛才的步幅,第五步邁門檻時應當剛好是右腳。
她按照計劃走到門檻,慢慢擡起右腳跨進門檻而後落下,見少年不再說話,才微微松了口氣,将另一個步子也邁進來,正準備往前時,少年又開口了:“秦小姐,跨門檻時,要頭戴喪帻。奴婢将才忘了,還請秦小姐退回去,戴上喪帻,再走四步,右腳邁進來。”
“……”
秦越緩緩吸一口氣,若她身體良好,來來回回讓她走十次,她都覺得無所謂。
可她今日拖着傷軀輾轉多地,已是疲憊極了,聽了少年的話喉也生了些不耐之意,皺眉道:“你不是也沒戴,就進了嗎?”
這話說完,少年身體微微一僵,而後将臉從暗影中徹底擡起來,那刀疤在他的笑容下顯得陰恻恻的。
少年慢慢走過來,勾着唇角:“秦大小姐,您難道不知道,這喪帻是給誰戴的嗎?”
耳邊簌簌風聲愈發清晰,濕露露的冷意陣陣從脖頸處灌入,刺骨的冷逼得秦越立刻打了個寒噤——
喪帻是喪服最高品格,隻有至親才能戴!
而至親,是指父、母、兄、姊、兄嫂、姊夫,而她秦越算個什麼東西!
她第一反應是,這個少年是不是跟她有什麼仇,故意要害她。若她沒注意戴了這喪帻,張福沅見了生氣發瘋将她嘎了怎麼辦?
秦越被折騰得有些心煩,開門見山對少年道:“張大人在哪,我要見他。”
說着,她便要硬往裡去。
少年陰鸷的眼一沉,一步跨到秦越面前擋住去路,語氣不善:“秦小姐,張大人特意吩咐了,你要戴上喪帻才能進去。”
懸月孤冷,夜愈深,冰寒的濕氣愈是刺骨。
少年擋着路絲毫不退讓,一旁的女使神色急切卻又不敢多說。
秦越已是有些站不住了,她隻覺得自己下腹湧上一陣猛烈痛意,身子一晃,她扶住門柱才沒有倒下。
她盯住少年,眼圈微微發紅:“張福沅在哪,我要見他。”
在暗黃的燭燈下,少年的眼浮起一絲瘋狂的憎恨,可這抹情緒如初冬的雪一般落地即化,連秦越都沒來得及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