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萬萬沒想到啊,張福沅竟然會用這樣的手段對付她,她能怎麼防?
這一個月來,張福沅表現的溫和有度,從未有絲毫端倪。
周月心換熏香時也未見異常,且這熏香與張福沅身上的味道相似,她一時掉以輕心,隻當是大家公用的安神之物,沒成想還給她安這麼一道陷阱。
周月心本就覺得有愧,秦越這一通質問,一下子也哭了出來,抹着眼淚将原委告知了秦越。
原來,張福沅找到假秦越準備李代桃僵時,就想到了要用這種藥使她失憶,徹底變成他的金絲雀。
成金絲雀事小,可忘記了袁觀生和靜修道長這兩顆定時炸彈,那是要命的。
如果她不作為,靈魂已換之事遲早敗露,屆時袁觀生這個瘋子拉着已經半瘋的張福沅,要一起刮她皮剝她筋,她卻茫然不知所因,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心驚過後,怒意翻湧,秦越轉身就将兩個香爐掃到地上,瓷“啪”地碎了一地。
她紅着眼看着周月心,直到周月心再也承受不住她眼底的冷灼,低頭連聲說對不起時,她才向往常一樣拉過周月心的手,眼是冷的,聲音卻是柔的:
“我若被強行失憶,就如鳥被折了翅膀、魚被剁了尾鳍……”
頓了頓,她伸手握住周月心兩邊肩頭,将她的身子推直,強迫周月心看她的眼,皺着眉道:“也如你被奪了醫路,隻能當一輩子灑掃丫頭,你可懂?”
前兩個比喻說完,周月心雙目還是惘然,可聽到最後一句,她哭紅的眼卻陡然一震,連淚水都忘記流了。
默了半刻,她又一下子捂住嘴,淚如泉湧、泣不成聲:“秦姐姐,對不起,對不起……”
秦越将周月心摟入懷間:“你還小,我不怪你。但你能懂我,我很開心。”這話她是發自内心的。
頓了頓,她垂眸,淺色的眸已完全湮沒于黑暗之中,血唇張合幾次,終是一咬牙,道:“現在有一事,隻能你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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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大乾禮制,太後薨逝,需停靈九日,三公九卿跪靈三日,後宮嫔妃跪九日。
喪禮由禮部主持,陵寝棺椁工部負責,兵部協助京内宵禁禮喪,戶部則需為葬事審批撥銀。
中書令作為六部之首,擔的是統合調度、總領決斷的責任,所以張福沅這三日都歇在宮中值宿房中,幾乎忙的腳不沾地。
自第四日起,到第十日出喪入皇陵,所有官員應休沐在家,靜默守喪。
第四日,張福沅将谥号拟定、出喪路線、靈堂安全等重要事情交代完全,天兒已至申時,他這才出宮,是所有官員中最後一個離宮的。
此次事發突然,張福沅恪盡職守、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條,雖之前與戶部有嫌隙,卻仍願退讓隐忍,以求戮力同心将喪事辦好。
像皇室喪事這種活,需要多方配合,稍不留神就得出大岔子,是為一面照妖鏡,哪些人能堪大用,那些人是廢物殼子,一朝官員都看在眼底的。
這下再罵張福沅,也不得不帶上一句類似“雖是個能用之才,但如何如何”的前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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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色時分,張福沅的馬車停在了張府大門口,此前聚集鬧事的士子早已撤走,如今乍一看,諾大門庭還有幾分空曠寂寥。
門侍開了門,府裡到處都挂了白喪,侍女侍衛在點燈,瞧見了他,紛紛福身來拜。
他目光沉沉、神色諱莫,揮揮手,徑直往正院走去。
穿過樓台水榭,步入紅漆長廊,繞過花草間的石子路,踏入正院朱漆大門,掠過季良和四個侍衛異常的臉色,他直入卧房。
推開折疊屏風的那一瞬,自小方桌傳來的低語聲戛然而止,立在桌旁的周月心率先擡頭看來,眉眼一如既往怯生生的,帶着不知所措的驚色。
周月心怔了數秒,背對他坐在圓凳上女子,才緩緩察覺到什麼,一邊順着周月心的目光回頭,一邊嘀咕:“看什麼呢?”
目光與秦越對上的一瞬,張福沅掩在喪衣袖袍中的長指一曲,幽潭一般的眼聚起一團深霧——
還是那雙極其端正的眼,眼尾略略上揚,有清豔之美卻無嬌媚之态。
自他第一回相見,這雙眼慣常就是層巒疊嶂狀,一層探下去,還有另一層,層層疊疊、雲遮霧繞,叫人猜不透、摸不清。
而現在,這樣一雙眼睜地大大的,懵懂中帶着一絲驚豔,一絲害怕,一絲好奇,一絲探究,久久忘記眨眼。
一時,還真叫人難以判斷真假。
張福沅斂眸,薄唇抿成一條線,緊盯秦越雙眼凝神半秒,忽而一笑,大踏兩步向前,十分自然地牽起秦越的手:“越兒連為夫都不認識了?”
周月心聞言,嘴唇微微張開,似是要說什麼,張福沅卻先一步道:“月心,你去叫人準備洗浴的熱水,好了叫我。”
周月心猶豫着沒立刻答應,她回過頭,見秦姐姐撲簌着睫羽,清亮的眸子如一張白紙,正巴望着她。
她眼一紅,咬緊齒關,撲通一聲跪在張福沅面前,一雙杏眼瑩動着乞求與哀傷:“大……大人,秦姐姐脈象虛弱,承受不起……折騰……大人不要。”
兩句話,便蓄了一眶淚。
這番沒頭沒腦的話,張福沅聽懂了。
他唇角極慢、極慢地勾起一個弧度,聲音似是剛從冰窖拿出來的酒,冷地有些絕情:
“可你也沒辦法确定這藥是不是真的起作用了,不是麼?”
他看向旁邊的秦越,笑:“那我就用我的辦法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