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燕地的兵馬入都。
風子鸾帶金簪和一行官員一起出城迎接北延司馬石鳴春和他的部隊。
風子鸾看向旁邊高不過肩的太女,一身的孔雀袍将她襯出幾分上位者的氣勢,含笑道:“殿下近來居于閨中,怎不上朝?”
金簪連眸都不轉,隻袍繡下的手已經抓住袍内角。
她試着沉穩道:“孤去不去又有什麼不同?”
“小女兒氣話。”風子鸾轉頭朝旁邊的司空大人笑了聲,耳聞對方賠笑,也就不再言笑。
此番引北延人南下抗擊西戎,一旦石鳴春入朝争權,有得一番較勁。
【這得要感謝淩飛。】
風子鸾思及此,目光落在太女後方的淩飛處,又兀自笑起來。
他想起軒轅皇後——有司赤燕那假模假樣的嘴臉,明明不滿淩飛此人,卻力求保他。
【甚至不惜以自身為餌……啧,當真是假得很啊。然而,有司赤燕出身勝争道府。若無意外,她正是月輝君推舉送入京都的探子。一名探子能爬到皇後之位,不得不說有司赤燕和她背後的勢力了得。這番攏着有司赤燕,說不定能牽扯出月輝君留在京都的暗樁。】
風子鸾又望眼日漸長開的金簪,不知作何笑了起來。那笑容意味深長,似有了什麼有趣的主意。
旁邊的司空大人偷觑一眼太宰的神色,不明覺厲,一時心驚肉顫。
太女和風子鸾站等一早上,石鳴春的人馬并未出現,而是派一名斥候到京都的西城門。
斥候遠遠地下馬,朝等候的官員拱手高喊:“太女殿下,石将軍言:日夜奔襲南下可不是來求皇恩浩蕩,如今軍情緊急,他先帶北延兵馬過英雄道,往西行關阻截摩爾人入都。
請太女殿下回宮,待他日将軍将摩爾人打出寒雪關,再來殿下的面前邀功,求那皇恩浩蕩。”
風子鸾已經沉了目色,朝金簪道:“殿下,請。”他要看看這小女子的深淺。
金簪的目光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一步踏出,心思百轉。
她堅定目光,挺胸高聲道:“石将軍高義、衆将士大義……孤在此恭祝大軍勢如破竹,凱旋而歸。”
她探手而出,一旁差點反應不過來的宮女在風子鸾的示意下将準備已久的烈酒奉上。
金簪接過酒碗,朝旁邊的虎贲軍将士道:“請這位将軍把酒盞送去給對面的北延軍士。”
虎贲軍将領接過酒壺,快馬向對方奔去。
待那斥候拿到酒,在對面的金簪舉盞時也舉起酒杯。
雙方遠遠一敬,各自喝幹。
金簪按太女該有的氣度和禮敬,将空碗向地面一覆,示意喝盡。她擺好酒盞,又向斥候、英雄道的方向鄭重地行半禮。“送大周英雄。”
百官見狀,随金簪向英雄大道行禮。“送大周英雄。”
太女這番行事倒讓官員對她有了一點新的認識。
遇事不慌、鎮定自若。軍人本就粗莽,說話夾槍帶棒是常事,何況在這等緊要時機。太宰卻令太女在衆官前獨自應對斥候,而太女的表現當真是可圈可點。
斥候跪地還了太女一禮,而後上馬。
他調轉馬頭,叱咤一聲“駕”,帶着風蕭蕭兮之氣快速向西奔去。
金簪看着那逐漸消失的馬匹人影,耳聞風子鸾的笑聲,竟生出一絲羨慕的心思。如若像那軍士一樣策馬沙場,不失為人生快意吧,好過與這般大奸大惡之人在那狹窄之地虛與委蛇。
次日,軒轅皇後遣人通知金簪前去大朝會主持朝政。
金簪所謀之局終于向前邁進一大步。
大朝會半旬一次,金簪坐在龍椅下的矮幾前,接受留京官員的朝見。
因她上朝,少傅沈長清、少保淩飛也出現在朝堂。
然而,風子鸾派系的人完全不把他們當回事,跟不存在這幾人一樣。
整個朝議過程像是風子鸾在六卿寮的議政場地。
金簪的面色稍稍發白,一雙眼睛像是蒙着霧氣,眼睑一直在打架。她在半夢半醒的狀态下渡過大朝會。
散朝前,風子鸾帶百官向金簪行退朝大禮。
金簪俯視這些人的腦袋,深凝了目色。她打着哈欠道:“散了吧。”
在南葉和杜鵑的攙扶下,她打算回金翅宮。然而,風子鸾遣了男侍請金簪去蔔耀閣。
金簪來到蔔耀閣,本已經搬空的地方不僅被重新布置,甚至添不少華貴用品,更像是女子閨閣。她的心中蘊怒火,然目裡微微放光,幽眸瞥向避讓一旁的少傅和少保兩人,再有立在廳中的風子鸾,歪着頭,狀若好奇道:“宰輔,這是何意?”
“殿下如今已有少傅、少保兩職,還缺少師。不過少師官位……呵……
太保楚劉素戰死寒雪關,太保位如今正缺人。風某人帶兵打過實戰,比紙上談兵者多幾分真實。殿下,由風某來擔任殿下身邊的太保一職。
殿下以為如何?”風子鸾直言快語道。
一直将自身當擺件的沈長清愕然擡頭,上前道:“太宰大人何出此言?太保乃是三公帝師之一……”【如今缺得何止是太保,還有太傅……】
“多謝風大人。”淩飛打斷沈長清的話,向風子鸾躬身道,“由宰輔教殿下,乃是太女求之不得之事。”
金簪得了淩飛的眼神,上前向一臉得意的風子鸾行禮:“多謝宰輔大人。”
【亞父不成就當老師,又是淩大人的頂頭上司。呵,風子鸾不僅要将孤架上去,還要折磨淩飛。】
風子鸾滿意了。
【太女既是傀儡,傀儡就該時時握在手上才能安心。至于淩飛、沈長清之流,區區無權少保、少師,翻不出風浪。】
這日過後,金簪在外廷的形勢完全轉變。
在風子鸾派人加急請示東都的軒轅帝後,金簪按旨搬進天機宮,還有朝臣前來拜見她,甚至有官員給天機宮送東西。
金簪頭一次發現風子鸾這種權臣的好處,可以掌控在東都逍遙的皇帝,将毫無實權的太女送進大周儲君居住的宮殿。
太宰位,當真是占盡天下的便宜。
不僅金簪的日子好過了,軒轅皇後在後宮也揚眉吐氣。
她私下将後宮頗有姿色的妃子全都攏在一塊,打算遣虎贲軍将她們送往東都的行宮。
【軒轅夏不是酷愛生子嗎?将這些正值孕齡的女子都給他送去。】
此用意不可謂不毒。
風子鸾得知她的想法和行動後,目光落在軒轅皇後身邊的玉鸢處,直接道:“娘娘,後宮妃嫔有誰不曾被陛下寵幸過?那些早已不新鮮,不妨您将身邊的心腹、以及适齡、頗有姿色的宮女都送去東都。”
軒轅皇後有些詫異。
晚間服侍風子鸾得另有其人。她的眸光落在微微後縮的玉鸢處,了然道:“若太宰喜歡玉鸢,那将她帶出宮便是了。”
玉鸢吓了一跳,猛地跪下來磕頭:“娘娘,奴婢不離開您。娘娘……”
然而,風子鸾上前捏起玉鸢的下颚,在對方微顫的目光下冷笑道:“東都可是個好去處。你且随本宰出宮。另外,娘娘再安排十個宮女,本宰會另做安排。”
軒轅皇後有些猜到風子鸾的用意。如今兩人的目标一緻,自是有商有量。
而玉鸢的腰身一軟,攤在地上。
她求救似地看向皇後,卻見對方撇開臉,絕望一下子充斥無力的内心。
軒轅皇後在風子鸾離開前将玉鸢身後的家人地址等等都交待清楚,以示她的合作誠意。
然則,數日後,大批的宮妃前往東都的隊伍裡不僅有打扮明麗的玉鸢、還有十名正當妙齡的宮女,另外幾名眼生但身段不錯的妖娆女子。
軒轅皇後将這些人一一過目,揚了眉宇。
待這批人離開後,她含笑嘀咕句:“風子鸾此人長得人模狗樣,行事作風真是無毒不丈夫,不愧為奸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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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金簪又見到那名此前來報信的小宮女。
小宮女跪在她的面前,泣不成聲道:“白萼求殿下救救奴婢。娘娘點了一衆宮女,提拔奴婢在晚間伺候。奴婢……”
金簪閉下眼,屏退左右。
她繞過桌子,走到白萼的身邊,站着俯視她:“你認為自己逃得了嗎?”
白萼的淚眼婆娑,委屈道:“奴婢……隻是想到了年紀被放出宮去,嗚嗚……”
“玉蓉、玉鸢都比你年紀大,到了年紀可能出宮?”金簪扯起唇角,搭手扶起白萼,緩緩道,“你若在禦花園直接反抗她,孤便來保你。若你不這麼做,孤也幫不了你。
她不是傻子。若孤就這樣将你要來,日前你通風報信一事就漏了餡。往後,她多得是機會要你的命。”
白萼的雙腿一軟,又坐在地上。
她僵了一會,擡眸道:“殿下,如若我應了娘娘,來日她也必會殺奴婢。”
“你是個聰明人。今日你不應她,死得更早。但是,你若在禦花園反抗,被孤偶遇,或有一次得救的機會。”金簪給了她最佳的方案。
白萼明白她的意思,向金簪磕首後退離天機宮。然而,她的行動還是失敗了。
這趟進出天機宮,行為落入了軒轅皇後的耳目。
皇後直接令人鎖死金鳳宮的宮門,不許白萼離開,還将苦苦反抗的白萼丢進偏殿。
晚間,風子鸾就入了偏殿。次日,一席草席潦草的裹了一具屍體送往冷宮後的小林坡。
那夜的夜半時刻,金簪獨自一人立在觀星樓。
她注視那盞鬼魅一樣出現的幽燈從後宮下鑰處穿過天機宮前、再往官祿道盡頭的六卿寮所行去。
她将手裡的弓箭高高地舉起,箭矢對準那盞鬼燈後的朦胧黑影。
直至幽燈在目的地消失,她才無力地放下弓箭,背靠在觀星樓的木牆,深深地凝望樓窗外的明月。
這日,淩飛教金簪下棋,發現金簪擺了一副極為複雜的棋局。
他有些震驚于金簪的棋路,思索再三道:“殿下的棋下的越來越高明。以兵為餌,以将為鋒,誘敵深入,再圍其勢。殿下,思慮甚深。”
金簪把玩指尖的棋子,緩聲道:“看似毫無關聯,其實落在這盤上,每一粒子皆有用。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過是借刀殺人、坐收漁翁之舉。”
淩飛落子的動作一頓,還沒落定就拿回棋子。
他稍許蹙眉地望向金簪,沉吟道:“殿下……看出了什麼?”
金簪看着這些棋子,好像它們已經幻化成一張張棋網中得有些眼熟的臉。
她指在看似無關緊要,卻可做圍殺之勢的棋子,淡聲道:“玉鸢被風子鸾送去東都,随行還有宮舞樂師和東西教坊的女子。玉鸢和數名宮女都是母後身邊的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