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高苗緊緊地握住金簪的手,低聲道,“趁陛下現在醒着,我去将藥端來。”
金簪颔首,又問了杜鵑有關于梵陽的事。她低聲道:“思來想去,不是血口傷痕中的招。你幫朕盯着他些,而且高苗與他日夜相處研制蠱毒,朕放心高苗,卻覺出梵陽不可信。自淩少保的送行诏一出後……朕總覺得好似忽略什麼。”
“陛下懷疑他,不如讓我來處置他。”楚甲子言道。
金簪搖頭,輕出口氣道:“今夜好像是晴日,你力氣大,抱朕出去吹吹清風,看看明月吧。”
楚甲子聞言,歎了聲。他也聽過梵阆一事,因過世的舞藝司侍,陛下對梵陽多有寬容。
他按金簪的意思,将人抱起來走至殿外。
杜鵑和南葉早已命宮侍放好軟榻,伺候金簪躺上去。
“以往一點不覺得這些東西珍貴,仿佛唾手可得。如今這番境地,方才覺得……”金簪感歎不過一句就聽到哭泣聲,不由微微一笑,朝立在旁邊當柱子的楚甲子道,“過來,讓朕靠着你。”
楚甲子遲疑了下。人醒來和睡着是兩種狀态,此刻不免有點難為情。他終是放下那點腼腆,坐在金簪身後,把她抱在懷裡擁攬住。
“陛下,要好好吃東西。”
“你可以不說話,你一說,我就知道你在說我病瘦了。”金簪低聲一笑,察覺身後的人緊繃身體,便安靜了下來。
此刻的金簪像是鄰家的小姑娘一樣,依偎在大哥哥的懷裡,靜靜地欣賞月色。
良久後,金簪終是放不下國事,又問道:“明日,你要離京了?”
“嗯。天亮就走。大軍該到海甯府了。”楚甲子言道。
“瞧這時節、月色,年底前可要回來啊。”金簪靠在他的懷裡低聲道,慢慢地睡了過去。
“陛下……”楚甲子的心中刺痛,好恨這蠱毒。他暗暗下個決定,盡快解決天師道,再偷偷前往蜀地,一定要找到解蠱之法,将它帶回給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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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楚甲子早已帶親信離京,而沈長清在上朝途中因馬車受驚,撞翻新砌瓦牆。
那牆面砸在他的車上,車架被毀壞不說,也讓他的腿受傷,自此不良于行。
一位如日中天的三公大人就此泯然于衆。
莫雲長作為沈長清的親近門生,按先生的意思在病期間代為處理朝政。
一時間,莫府門客如雲,百官争相送禮。
莫雲長起初拒絕幾次,最終抵不住誘惑開始陸續收禮。而他這一代替,就被人拱上高台。
沈長清傷好後卻隻能坐在輪椅上,管不到莫雲長的行事作風。他聽聞些風聲,在病榻上提醒莫雲長兩句。
然而,莫雲長當面一副悉心聽教的恭敬模樣,出府後已将那些告誡抛擲腦外。
祁缙雲掌管五官,拜為大司徒。
自沈長清出事後,他在五官行事日漸受阻,詢來問去都不知道是誰搞的鬼。他去求見太後,希望清理吏治,恢複被風子鸾廢除的士林考核,提拔人才。
然則,太後三言兩語就将人打發。随後,虎贲軍就控制乾明宮,不準外人入宮見陛下。
祁缙雲以死求見金簪,終于被梵陽放入寝殿。然而,他發現陛下病重得人事不知,根本處理不了朝政事務。
此後,他在朝中舉步維艱,試着與衛南勳合作。
無論如何,不管朝堂如何,後宮有何風雲,都要先保陛下的性命要緊。
後宮偏殿内,梵陽朝躬身谄笑的莫雲長冷笑:“你這倒好,收這些東西後還送到本監的面前。莫不是,你在告訴旁人是本監讓你貪墨?莫雲長,别以為本監不知道你在朝中搞的小動作。若是祁缙雲抓住你的把柄,本監也保不下你。
趁此機會,多提拔親信,如此才好對抗祁缙雲。”
“是。梵大宮,這是月羅府送來的奇珍。下官知你愛這些,定能投您所好,請大宮笑納。”莫雲長将東西遞給梵陽的親信。
梵陽瞧進打開的盒子,定睛後立時從座位上站起來。
【巧了,高苗一直在找可以令金蟬蠱王融合生死蠱已延壽之法,如今關鍵的月羅雪蟬就來了。】
“不錯。這東西送得甚和本監心意。另外,聽說護國将軍要從南邊回來了?”
“啊……是。天師道的教衆都是群散兵遊勇,自李雲起在洛川江一役被楚甲子砍死後,餘下些遊民都隻會拿刀亂砍,根本不會打戰。他們豈能是那殺神的對手啊。”莫雲長扯面皮笑道。
“他回來,這權就得讓了。自海甯到京師一路,多得是山關河道,不如,就讓他别回來了。”梵陽站起身,拍在莫雲長的肩頭,含笑走了。
金平四年,楚甲子沒有南歸。
金簪等了整整一晚,咳出一口心頭血,徹底病若遊絲。
高苗沒有好的辦法,就聽了梵陽的話,用血蠱給金簪換血。
梵陽私下認為:以體内毒血換給金簪,此後金簪就是低賤的貧民血脈,而他則會成為高貴的軒轅氏族。
然而,換血并不容易,金簪幾近被折騰緻死。
南葉和杜鵑終于發現情況不對,若是高苗也是那個被蒙在鼓裡的人,梵陽就是真正的敲鼓人。
兩人想将金簪帶出皇宮,然則,連太後都阻止此事。
一個黑夜,南葉被活捉扒舌,消失在金宮。
杜鵑渾渾噩噩,面對高苗的詢問哆嗦不敢言。她看到了一群妖魔鬼怪,全部向乾明宮撲來,誰也逃不了、躲不開。杜鵑在一夜之間就瘋了。
高苗這才覺出事情不對,請高廷之出山。在高廷之的幫助下,兩人用高氏銀針法、九丸參湯續命法吊住金簪一口氣。
高廷之瞧着這樣的陛下,一巴掌打在高苗的臉上。他在憤怒之餘,更多是對孫女的失望和痛心。
他直言道:“我高氏世代宮醫,為軒轅氏護體延壽。神女認下你後自此家中無人欺辱你,這是陛下給你帶來的榮耀。你倒好,将陛下帶至如此絕境,不尋思破解之法,一心制毒加深陛下體内的毒素。”
“祖父……我沒有。”高苗百口莫辯,“我一直在研蠱,給陛下拖延時間。我不知道她怎麼會中毒……”
“豬油蒙了心啊。你好好看看你身邊的人吧。”高廷之也有耳聞朝中事,心知内外小鬼已經聯合成勢,一時難以抗衡。
如今,為挽回這個錯誤,他待在金簪的偏殿不走了。
梵陽覺出高家要脫離掌控,尋思要害高廷之。然而,高苗的質問和猜疑,讓他起了周旋的樂趣。
何況,金簪如今的狀态已經毫無威脅可言。
自楚甲子出事後,梵陽夥同莫雲長提拔親信加入護國軍。
這番下來,他算是步有司赤燕之後,徹底脫離勝争月輝的掌控。
金平五年,梵陽照舊将勝争給的解藥融水,捏住金簪的下颚灌進去。
他看着奄奄一息、骨瘦嶙峋的女子,低聲道:“你恐怕不知道吧,我以你的血練了好多蠱,真想都用在你的身上啊。不過,高廷之那老頭看得緊,現在也啃書啃得厲害。
你是真不能死啊。每月的大朝會,得讓人将你穿戴整齊後送上帝位坐一坐。
但是,我真得手癢,今日我将情蠱研制成功,此蠱無毒。我将雌蠱放在你的身上,而這雄蠱麼……呵呵呵……明日,我會出城巡營,就将它當街放了。
它趴在誰的身上,誰就是你的夫君……啊……不對,你可能活不長,那雄蠱也活不長。
不打緊,就看你的天命了。你這般倒黴,不知道雌雄兩蠱誰先死。哈哈哈哈……”
金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兩頰深陷幾無人樣。若不是高廷之給她吊一口氣,早已死去。
翌日,風和日麗,本該繁華熱鬧的京都已經一片蕭瑟。
往日的繁華如潮退去,京中富家、貴族跑的跑、逃的逃,依附的依附,作惡得越發猖狂,令京中多很多乞丐流氓,空巷遺宅。
十三歲的淩雲一身乞丐服,趴在乞丐群裡顧我地雕刻一截木頭。
乞丐頭子鐵老大瞧着他道:“又刻什麼呢?快去要飯,哪日真餓死了,又害你義父義母傷心。咿,宮裡的馬車。”
淩雲手上的動作一頓,揚眸看向白馬大道的盡頭。他被鐵老大踢了兩腳也沒發作,将手裡的木頭和削木的薄刀塞進懷,拍把屁股上的塵土,捏上空碗向大道走去。
鐵老大一看這小子要搞事,不由躲開幾步。攔是攔不住,不被殃及就不錯了。
一輛華麗至極的馬車從白馬大街的盡頭駛來,前後儀仗都快要比得上以前的風子鸾出行。
淩雲的雙眸微眯,心裡想着那個人,正待上前被鐵老大一把拉回道邊。
鐵老大急切道:“不是女帝。”
馬車上的梵陽掀起簾角,一眼相中落拓髒兮的孩子。他朝旁邊親手提拔的虎贲軍首領羅明道:“将那小乞丐給本監帶過來。”
“是。”羅明一把推開鐵老大,提起十三歲的淩雲扔在馬車旁。
車簾被掀開一角,梵陽瞧着目光明亮有神的孩子,嘻嘻笑道:“有一雙好眼睛,像是藏了很多事。不錯,這個盒子,賞你了。”說完,他将一個盒子扔在淩雲的手旁。
淩雲的目光垂落,收斂眸裡的恨意。他被羅明踢了一腳,踹去路邊,連帶那個打開的盒子。
他死死地盯着遠去的馬車隊伍,沒注意到一隻透明帶血線如蜱蟲般的東西一口咬在指尖。他“嗯”了聲,低首看向指尖的血點,甩了下手道:“死太監,莫名其妙。”
【就是你殺了我祖父,什麼送行诏,早晚我要你血債血償。】
鐵老大看車隊走遠才敢再次過來。他撿起路上的盒子,翻來覆去道:“啧,看起來是個好東西,能換錢。”
淩雲聞言,猛得從地上跳起來,一把奪過木盒,平靜道:“貴人給我的東西,你敢拿啊?”
【莫黨那些戲人成性、作惡多端的東西能給什麼好東西,不怕毒死你。】
說完,他挺個胸膛揣空碗和盒子走了。
“啧,這小子,有點功夫了不起。哎,買了雞,記得分我個腿。”鐵老大高聲道。
淩雲朝後方揮了手,沒走兩步就捂在心口,彎下腰。
“啊……鑽心的……”
【這盒子裡肯定有東西,剛才的血口……】
“啊……”
【這些害人精,果然又當街戲耍人,拿人命不當回事。】
鐵老大一瞧不好,趕緊上來将淩雲拉去道旁,念叨道:“我說你小子,跟你說多少遍,要飯不長眼啊,不知道避開主道,非得湊上去找虐。”
淩雲嗬嗬地喘息兩聲,悶聲悶氣道:“心口疼……”
“我的親娘啊,你怎麼了,突然這麼多汗?快來人,你們快過來,将這木頭送去醫館。”鐵老大吆喝着,來了一幫乞丐幫他将淩雲架去醫館。
醫館的診費和藥都不便宜,鐵老大将剛到手的木盒在案上一拍,理直氣壯道:“拿這個抵。這個……貴人府上出來的寶盒。”
緩過心口的疼痛後,淩雲的手腳都是軟的。随時間的過去,他慢慢地恢複了。
與此同時,因為雄蠱尋到寄主,宮裡奄奄一息的金簪在雌蠱對雄蠱生機的感應下長吸口氣。
守在榻旁的高廷之立時反應過來,幫助金簪服藥、針灸。
他尋思此事絕不能讓梵陽大宮侍知道,還是得找高苗掩護着救治金簪。
宮外的藥鋪裡,等大夫忙完來給淩雲看病,人已經站起來自己擦汗。
淩雲拉住藥仆拿檀木盒的手,冷靜道:“我沒病,盒子不換藥。”
他朝目瞪口呆的鐵老大道,“我沒事。拿這玩意去換隻雞,大家都能整口肉吃。”
“好哎……”幫忙的小乞丐們紛紛笑哄起來。
他們擁着淩雲和盒子往外走。
藥仆朝鐵老大呸了聲:“窮鬼。”
鐵老大反哼了聲,朝走遠的乞娃們喊道:“等等我,老子得吃雞腿。”
晚間,京都城外的破廟裡,淩雲的空碗裡有一點嚼爛的雞骨渣滓。
他本人蹲在牆角,取出懷裡的木頭,撫摸下後繼續雕刻。
鐵老大真是服這小子,不操心吃食就操心木頭。
“我說木頭,你的手藝這麼好,雕什麼像什麼,不去找個工做?”
“不去。”淩雲回兩字,撫摸手中快要成型的人臉,突然道,“最近楚将軍的人馬到哪裡?”
“回寒雪關吧。現在城裡的消息亂得很,便說這莫府,都快趕得上前頭的太宰府氣派。呵,如今城裡哪還有善戶。我尋思得去東都要飯。
你知道東都嗎?軒轅帝,就是女帝她爹,被北延慕容濤枭首祭子的大城。我尋思城裡的老爺、貴人們都逃東都避難去了,那裡應該有活路。”鐵老大敲了下不吭聲的淩雲,“木頭,你給點意見。”
“你人高馬大,不如去寒雪關投軍。别到個地方就隻知道要飯。其它地方就别去了,全是些蠅營狗苟的小人。”淩雲說完這話,趁月色離開破廟。
鐵老大真将這話聽進去。
然而,他環顧一屋子無家可歸的乞兒,偶爾還要莫名其妙地失蹤幾個,無力地歎道:“我走容易,可他們呢?”
他走到一旁的無臉婆婆身旁,将今日藏起來的一點雞皮放在她的掌心,“吃吧,婆婆。”
無臉婆婆猛地抓緊手,将那點油皮塞入嘴巴,慢慢地嚼起來。
鐵老大歎了聲:“若我去投軍,你們怎麼辦呢?”
無臉婆婆的臉很醜,重新長出來的皮像是醜八怪的桔子表面,凹凸不平還多紋路。
她在黑暗裡抓住鐵老大的手,在他的掌心一筆一劃地寫起來。她已經無法說話,剝皮時刀尖傷了眼睛,也看不清楚,唯獨手腳還能動。
鐵老大猛地收回手,低聲道:“我又不識字,識字那家夥出去了。算了算了,問你也是白問。睡了睡了。”
無臉婆婆聞言蜷縮成一團,抑制不住的眼淚叭叭地落進草木堆。若有什麼支撐她活下去,那就是希望再見金簪一面,知道她平安無事。
另一邊,淩雲融入夜色,慢慢悠悠往京都郊外十五裡外的秋山腳下走去。
那裡是收容他的義父義母的家。
五年前,淩雲親眼送祖父淩飛一程,後尾随沈長清安葬祖父、梅姨、殷羅姑姑等人。
待沈長清走後,他跪在祖父的墳前,發誓要殺那個太監梵陽,還有女帝。
至今,他不肯離開京都,是在等一個時機。
期間,季飛揚三次來京都尋人,淩雲都沒有出來同他相認。
他無法原諒季飛揚。若不是季飛揚愛上女帝,夥同她行刺風子鸾,就不會将禍招緻淩家,害祖父、梅姨等人枉死。
淩雲的手摸在木偶人的臉,手中的刀子迎着月色一下紮進木偶人的額心。
他将刀拔出來,重新将木偶人塞入懷,繼續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