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一片寂靜,葉落無聲,蟬鳴遲緩,水如放下了搗衣杵坐在了樹下。
她其實不需要做這些活來謀生,郗大人将她送到金寡婦這裡的時候給她留下了許多錢财,金寡婦人很好,很照顧她。
可是誰都沒法照顧她的心,如果她不做些事,又如何熬過這漫長的餘生。
郗住風推門走了進來,側眸道:“水如,唐月本不值得原諒。”
“我知道,我知道,大人,”水如仰起頭,宛若新生地笑了,“她的虛僞與薄情,狠毒與心機,我被她害得聲名狼藉怎會不知。她今日能以退為進,未必那一日勢強之時不會殺我後快。”
“水如,我知道你想要的,”郗住風握着水如的手,“我替你來安排,我一定能做到。”
“我知道,大人替我報仇,我就知道大人說什麼都是算話的。”水如含淚道,“是我不想等了,是我要走這條捷徑。”
“大人,從今以後,我要做文昌伯,日後文昌伯府不是她唐月本的,而是我的。”水如哽咽道,“文昌伯府從來不曾毀了我,我站在他們的墳堆上自能開出耀眼的花。”
郗住風蹲下身,抽出手帕來給水如擦去了眼淚:“過去困不住你的,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要強大。”
水如伏在郗住風肩上,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在大理寺的每一天,她幾乎猶在夢魇之中,每天清晨郗住風都會在她房間念書,找人教她識字讀書,讓柳應溪陪着她出門,請她在大理寺做一些雜活。
如此,熬至大仇得報,淤血嘔出,不至于氣力一瞬間消散,得以活于世間。
郗住風用手指梳着水如的長發,輕聲哼着歌,江南水鄉的吳侬細語,綿軟的腔調悄悄地飄在這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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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應溪在車上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到郗住風捂着肩走了出來。
“怎麼了!是傷口崩開了嗎?”柳應溪連忙拉開車簾,郗住風彎腰進了車廂。
“沒事。”郗住風面色不變,“水如不小心蹭了一下,傷口縫了線,沒這麼容易崩開。”
柳應溪取了藥箱:“還是重新裹一下傷吧,少卿大人。”
今晨政事堂傳的旨,楊銜眼下死抓着國公府不放,神武軍被她用的肆無忌憚,政事堂諸公皺緊了眉。
眼下提郗住風上來,大有分楊銜大理寺卿權的意味在裡面。也有可能是補償郗住風這次受傷。
楊銜遇刺,最後傷的卻是郗住風。
況且楊銜在大理寺隻管自己想管的事,一應案子原本就全塞在郗住風手裡,大理寺的諸多事宜自郗住風被提上去後也是過她的手,不免有越俎代庖的嫌疑。
眼下升任大理寺少卿,管起事來總算是名正言順了。
郗住風升了大理寺少卿,也不能總在家中養傷,今日楊銜回了大理寺查案,郗住風便叫了柳應溪出來。
“水如她真的決定嫁去文昌伯府了嗎?”柳應溪仔細地給郗住風上着藥,說,“文昌伯府這一代,唐月本聰明,卻不是個正道之徒,若是進去少不得龍潭虎穴四字。”
“算不上。”郗住風道,“唐月本是聰明人,有些事她想明白了,就不會做。”
柳應溪冷哼一聲:“她想的明白嗎?真是聰明腦袋糊塗眼睛。”
“我自會讓她明白。”郗住風微微一笑,“今日還要再見一人。”
柳應溪眼眸微動,裹好了傷口:“便知道大人不會就此作罷。”
作罷……為何要作罷。郗住風心中好笑,水如心性堅韌,千折萬苦不移其心,這樣的人如果就此淪為平凡豈不太可惜。
唐月本聰明、果決、心狠手辣,正是一把好刀,隻要有合适的刀鞘,未必不能為他所用。
更何況還是文昌伯府,郗住風出身太差,沒有像樣的人脈,依靠楊銜借勢,投靠太子站穩腳跟,想要有自己的羽翼,豈能錯過文昌伯府。
郗住風摩挲着食指,忽然說:“幫我給沈别之帶句話。”
柳應溪說:“什麼話?”
郗住風說:“我有一份東西在沈别之手上,現在是時候謄寫一些内容,給他了。”
柳應溪心生好奇,卻知道有些事情郗住風不說,最好還是不要去問。
大理寺少卿,她等待了太久了,這一局布了十年,她絕不會讓任何人影響到她。誰都不行。
那樣的釘子,還是趁早拔了好。
郗住風倚在窗邊,撩簾擡眸輕窺人世沉煙,悄然輕笑:“我并非好人,隻是私心太重罪孽更深罷了。”
馬車的速度變慢了,最後停了下來,郗住風好整以暇地看着對面的馬車停了下來,車上的人也跟着下來了,慢慢走到了車窗前。
“唐小姐。”郗住風笑了,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這是做什麼呢?”
“恭賀郗大人高升。”唐月本疊手一禮。
“算不上高升,”郗住風握着茶杯,目光不曾離開書卷,“全靠文昌伯府慷慨相助,好風送我上青雲。”
唐月本低頭嘲弄一笑,又掩去,擡頭看向了旁邊的浮生盞,說,“浮生盞中有引劍風聲一間,此間處于鬧市卻隐如靜地,我出生時母親在這裡存了一餅茶,盼我出閣後與郎君共飲。”
郗住風挑眉:“想來是好茶,唐小姐可是有心上人了?”
“我不日要娶一女子,卻羞愧難當,不敢邀她同飲此盞。”唐月本笑道,眉目作憂愁,指尖輕撫玉戒。
車上垂鈴清脆,慢慢地攪動着此間人的耳畔,柳應溪側目看着郗住風含笑的側臉,那樣柔和舒緩,就像是壁畫上的仕女圖一般,不真切的神情與秾妩。
風鈴促促。
郗住風輕歎:“兒女心思,我尚年幼,怕是不懂。”
她輕拿輕放,避開了話裡的意思,也做懵懂。
郗住風的年歲,說句年幼,在做官裡,也确然年幼。
唐月本攥緊了指尖,心裡有一點着急:“不知大人可願賞臉。”
“哦?”郗住風掩唇訝然,卻不及眼底,說,“原是邀我同去?唐小姐大可直說呀。”
唐月本一笑,她素來警覺,已然改變了态度,知曉方才将自己放錯了位置,站到車前親自扶了郗住風下車。
“怎敢有勞唐小姐。”郗住風笑道,見好就收地留了顔面,“應溪,你先回大理寺吧。”
柳應溪歪了頭,知道這是要說不光彩的事了,竟然連她都不許聽了:“那大人可要小心,熱茶燙嘴。”
郗住風搖了搖頭,進了浮生盞,浮生盞是茶樓,京中高雅處,且私密性絕佳,郗住風并不懂茶,平日裡很少踏足于此。
唐月本讓下人守好了屋子,關上了門。
浮生盞裡确實有一餅她的生辰茶,可今日本就不是來此飲茶的,二人心知肚明。
引劍風聲确然雅緻非常,檀木金玉期間少見奢華反而透着秀氣。唐月本的母親出身江南世家大族,這一間是為自己女兒買下的,唐月本亦常來此間,自然書畫琴棋俱全。
郗住風随手取了一本書,她并不心急,占盡上風者,自然不必心急。
“郗大人。”唐月本疊手下跪,幹脆利落的叩首,“望郗大人高擡貴手,施恩救我文昌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