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椅賦?”言黎倒是從來沒聽說過這種賦稅,下意識好奇的問了一句,“是官府讓收的嗎?為什麼會收得這麼頻繁?”
“不是官府,是圖氏茶莊的人……”烏牧回答道,“官府要繳的稅每年隻收一次,但圖氏、糧曉齋、邝老闆和葉家……總是輪番來收取各種錢财。”
“官府都不收的錢,他們竟敢不經由任何人就随意收取?!”震驚之下,言黎瞪大眼睛,“這不是搜刮民脂民膏嗎?!都沒人管的嗎?!!”
“丹陵王剛來的時候,管過一陣子。他們也消停了一些時日,可之後,賦收得越來越多,再也沒人管了,”烏牧一臉無所謂,像是不知道自己在揣度什麼似的,“可能丹陵王也在其中抽取利益吧。”
“這不可能!”言黎一聽,立馬反駁,“丹陵王不會的,她不是那種人!”
烏牧狐疑的擡起頭,“為什麼這麼肯定?你認識她?”
“不認識,”言黎的氣焰弱了幾分,毫不遲疑的否定了,“但我就是覺得不會。”
“誰知道呢。”烏牧撇撇嘴,卻不慎扯到了臉頰的傷口,霎時疼得一閉眼。
言黎發了一會的呆,忽然問:“商戶都被逼迫至此,那普通百姓呢?”
“普通百姓?他們可能更多吧?”烏牧随口回答道,“除了官府必須要收的人頭稅、更賦、獻費、戶賦,每個月還要繳圖武那幾個人收的。有很多人隻能将孩子賣掉才能活下去,這是常事。”
常事?言黎看着她的滿臉淡然,心中陡然泛起陣陣憤慨來——她長到這麼大,也在江湖中獨自闖蕩過時日,不是沒有見過其他郡縣是什麼樣子的傻子。人頭稅、更賦是有,可她從沒聽過還有什麼獻費!為什麼隻有丹陵的百姓需要為皇帝獻上孝敬用的銀錢!為什麼隻有丹陵會出現四個目中毫無人性、毫無尊卑的壞人!明明百姓們活着已經那麼艱難了,為什麼還要一次一次的讓他們選擇親手賣掉自己的孩子!!!
她攥緊拳頭,隻覺渾身的血液都燙了起來。她想要去找誰說一說公道,可……又要去找誰呢?
找陸明晞嗎?可她雖然名義上是丹陵城的主人,内裡其實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也有她的處處掣肘。就算告訴了她,她又能做什麼呢?是違抗皇命?還是讓她和那些人撕破臉呢。
找圖武幾人嗎?可她到底還算是丹陵王府的侍衛,他們也許不會拿她怎麼樣,卻會在日後處處針對陸明晞,甚至更加欺辱她,甚至将對自己的氣撒在無辜的百姓身上。
找……言黎一時間,竟感覺到了一陣天旋地轉的茫然。
這時,一道近在咫尺的悶響在耳邊出現。她猛地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剛一擡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
集市上人來人往,可躺在地上的老人卻始終無人問津,甚至許多人在看到老人後還會刻意挪動腳步避開那邊的方向。他們如躲避什麼瘟疫一樣在老人的身體周圍繞過,從始至終,都沒有低下過一次頭,向老人投出過一眼,有的,隻是冷漠的繞道而行、高高挂起。
為什麼會這樣呢……
言黎垂下眸子,朝着老人倒地的方向邁出了第一步。
怎麼會,這樣呢。
第二步。
丹陵王陸明晞,是一個心懷大愛、不愧不怍、堂堂正正的人。她不會、更不屑于與壞人為伍、欺壓百姓。
第三步。
圖武四人該死,可害得百姓們成為這樣的那個始作俑者,更該死。她現在還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她一定會想辦法知道的。
“人人自危,我勸你不要管。”
身後,烏牧還在說着。言黎沒有理,隻是失魂落魄的走到了路上,将老人攙扶了起來。
因着是臉朝下栽倒的緣故,老人的面部已經出現了磕碰留下的傷口和血痕。她微微閉着眼睛,像是摔暈過去了,可仍在不斷顫抖的臉頰卻昭示着她是清醒的,從最開始。
她清醒着摔倒,清醒的将自己的眼皮、鼻子和嘴巴磕破,又清醒的聽到耳邊忙不疊遠離自己的腳步。
一個像她這樣年歲的老人,這麼摔一下,也許全身的骨頭都會移位,也許會有某一根骨頭插進她本就脆弱的内髒,也許這一摔就從此再也爬不起來。
可她卻一直沒有開口求過救,她在清醒着等待自己的死亡。
言黎此時已經顫抖到幾乎站不直身體,不知是為了這孤零零躺在地上等待死亡的老人,還是為了這半天自己所聽到的一切。她咬緊牙關,克制住自己聲音中的抖意,高聲道:“有沒有人可以助我将這位老者帶到醫館去!”
許久,都沒有人應答。言黎徹底洩了氣,努力将自己身體裡那股亂竄的氣息壓制住,抱着老人從地上站了起來。
“我和你一起吧。”
極輕的嗓音響在耳畔,言黎轉過身,看到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正站在自己身邊。
她的頭發細軟枯黃,面上也沒什麼血色,嘴唇蒼白發青,身體瘦削,攏在身前不斷攪動的手指顯出了内心的不安。可就是一個這樣瘦弱的少女,卻站了出來,比許多大人都要勇敢。
少女小聲說:“我知道最近的醫館在哪裡,我帶你去。”
言黎一言不發,跟上了她的腳步。
帶着老人找到醫館,言黎從懷裡拿出銀票,放到醫師的面前。
“其實,我剛才就想扶起她的,”身邊坐着的少女松開被自己捏到發白的手指,忽然呐呐開了口,“但我沒有力氣,就隻能在一旁等有人将她扶起來。”
言黎已不知道說什麼,疲憊的點了點頭,權當是回應。
“……謝謝你,沒有讓她死在那裡。”
少女因為虛弱而顯得有些細聲細氣的話落地,言黎坐在那裡,忽然滾滾的落下了淚來。
他們做錯了什麼。
他們,做錯了什麼。
臨走前,言黎看了一眼依舊在床上閉着眼睛的老者,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錢拿了出來,悄悄塞進了少女的口袋裡。
她像是極累,靠在牆上就睡過去了。可即便是睡着,她的眉頭卻依然微微皺起。
言黎收回視線,離開了醫館。
回到王府時,沒有人發現她的中途離開。
他們依舊毫不在意的揮霍着食物、酒液,身上随便摘下一塊玉佩就能讓百姓們繳夠所有本不應該出現的的賦稅。
言黎靠牆站好,抹去了臉頰上殘存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