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

臨楓站在水澤邊上，低眸看着澤中一朵枯老衰敗的殘荷。荷葉中央正有一隻蟾蜍，如這片枯黃的荷葉一樣，它的生命在一點點消逝。

“謝謝你讓我來見牡丹最後一面。但你不說我也會來的，離開了這麼久，我最難忘的還是這個地方。如今，我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我隻想回來看看。”

臨楓神色一動，冰冷肅然的氣質在這一刻融化消散。

“沒想到有一日你會特意來看我一隻蟾蜍，雖沾了牡丹的光，但也是我的榮幸。以前，牡丹說你經常罰她、逼她練劍，說你嚴厲又冷漠，是上天專門派來懲罰她的。她幾乎沒有跟我說過你的好，因為在蓬萊不多的人物當中，你在她心裡是墊底的。說實話，那時候我也讨厭你。但後來，我看見了你的另一面。牡丹沉睡的那五百年，我時而會回來看她。有時候我會看見芍藥，會看見海棠，但我每次來，你都在。我想這應該不是巧合！”

“你來得不多，恰好我都在。”臨楓沉聲道。

蟾蜍聲低了些許：“以前，我都是在牡丹讨伐你的聲音中認識你的，後來偶得窺見，我看到的你并不似牡丹言語中的那般刻闆無情，而是一種無力的歉疚，還有一種......這種前後的巨大落差最能證明一個人的态度：你後悔了！”

臨楓盯着荷葉，眼神一軟，無話。

“相較于你們來說，我的一生很短，但有些事我看得比你們透徹。你和神君不一樣，神君一直都很清醒，而你需要時間來證明。”

蟾蜍耷拉着頭，氣息微弱，聲音很慢：“反正我都要死了，我也不怕得罪你。如若神君還在，我更希望是他。但事不随人願，神君去了。我很難過，牡丹也很難過，但我不想她難過。”

蟾蜍眼皮緩緩下移：“死者已矣，生者如斯，希望你能照顧好她！”

“美好的回憶不應該夾着痛苦……我的死不用告訴牡丹。”

臨楓看着殘荷上安靜下來的蟾蜍，沉默良久，他微一颔首：“好！”

剛回去不久，青鳥便急聲過來說海棠醒了，臨楓轉身去了浮玉小築。

靜寂的房間内，海棠靠在床邊，側目望着窗外，憂郁的眼神中夾着些許悲傷。見臨楓青鳥相繼進來，她立即起身，踉跄地走過去。

“師兄......”海棠的手不受控制地擡起，在她突然的哽咽聲下定格在空中，“師父真的回不來了嗎？”

臨楓眸光微動，心下輾轉百回，他眼睫微垂，默了默。

海棠望着他，不禁鼻頭一酸，登時紅了眼睛：“師父……那是師父啊，牡丹為什麼要救我？她怎麼可以救我？”

“海棠，師父的事誰也無法預料。”臨楓道。

“可我甯願她不要救我！”海棠聲音苦澀，“怎麼還這麼不懂事？”

青鳥忙道：“海棠，神君的事牡丹并不知情，罪責其實在我，是我讓孟小魚去找她的，不然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可是非輕重，她難道還分不清嗎？”海棠無力地低吼，強忍着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砰……砰……砰……”

幾聲落地的脆響恢複了屋子原本的安靜。

虞堇堇心神俱失地僵在門外，紅着眼睛，臉上有着淚水淌過的痕迹，像是匆匆擦了跑過來的。而她腳下，正有一個不大的海螺，上面栓着一根紅繩。

青鳥怵了怵：“牡丹？”

虞堇堇猛一低頭，手足無措地撿起掉地上的海螺，在慌亂中離開了門外。

——

拜雲峰。

虞堇堇沒有找到老祖，問了仙童後去了後山。松林下，老祖蜷腿坐着，在一塊無名碑前傾灑了一小壺酒。

這墓碑一直都在，但老祖從未提過墓主人是誰。虞堇堇也不知道，但現在，她知道了。

她走過去，跪在無名碑前，行了一個跪拜禮。

老祖撐起疲累的眼皮：“是你啊！師祖老了，都沒察覺到你來了。”

虞堇堇側頭問他：“師祖，我身上的麋蠱血還可以救師父嗎？”

老祖鶴顔熏上酒氣，泛了紅，慢笑着搖了搖頭。

虞堇堇雖知這種可能性非常渺小，但她還是問了為什麼。

老祖眼底漫上一層悲涼之色：“你師父身上的是母蠱，而你的是子蠱，母蠱在，子蠱便能感應到母蠱。當年，我也是因此才找到了他散落人間的一縷元神。而今母蠱消失，子蠱沉睡，已經沒有法子了！”

“沉睡？”虞堇堇納罕，“我身上的麋蠱之所以千年也沒有發作，是......是因為它們在沉睡？”

“牡丹啊！”老祖望着她，目光深深，“千年前你師父考慮了很多身後事，尤其是你。他給我留了封信，信上寫着：赤靈妖劫之後赤靈妖必重返天蟬山，若無引導，必亂。牡丹隻身赴禦妖台，受淨髓護妖族，乃衆妖心之所向，可以此上禀天聽，準其治妖。另有麋蠱一事，還請師父出手。徒兒走後，母蠱将亡，師父隻需施法鎮壓殘餘子蠱，牡丹方可不受圓月噬心之苦……你師父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虞堇堇喉間一哽，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側面的老祖再次提起酒壺，這次沒有灑向地面，而是往他自己嘴裡灌。

松林下，風起卷葉如沙。

良久，老祖已經醉意朦胧，他張了張嘴巴，繼續道：“我施法鎮壓了你身上的子蠱，但我又怕你忘了，就給你施了那麼一點點小法術。”說着，他用拇指指甲壓着食指指尖，比了比，“就這麼一點點啊！我啊，要讓你每次看見那圓圓的月亮......嗯......就哭、就流眼淚。也當......當是你為你師父哭的，我就是想讓你啊......讓你記住他！”

老祖耷拉着腦袋，語氣悠悠，像是在給她講笑話：“可是你偏偏不争氣！一個三千靈鎖都破不了。下次，你就哭大聲點......哭得傷心一點嘛！說不定那老頑固被你感動，自己就解開了呢！”

聽了老祖的醉話，虞堇堇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原來師祖也想她記起來，隻因三千靈鎖是師父親手種的，他不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