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瞎啊。”他又從懷裡掏出張符紙往男子腦門上一拍,自顧說:“這也不是鬼,怎麼還能說鬼話的。”
男子一把拉住望涯,神情認真:“今天我原諒你,但是進了我家的門以後,就不許再同這樣的男人不清不楚了。”
楊勝瞪大雙眼,随即将男子暴打了一頓,望涯上前拉開楊勝,再不攔,他就要把人打死了。
男人爬起來後,就地啐了口血沫:“我呸!還學生,怎麼爬上人家高門的,你自己心裡清楚,白送我都不要!又當又立,老子有的是老婆,而你,呵!千人睡萬人騎的東西…”
楊勝忍不了,掙開望涯的手就要上前,然而望涯說:“随他吧。”
男子罵罵咧咧就要走,又聽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女聲:“郎君。”
他回頭,被劈頭蓋臉地澆了渾身的糞水,望涯說:“腦子沒長好,就是缺糞水。”又說:“修水利缺苦役,正好昨日赦免了幾位,你就補上吧。”
周圍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對望涯改觀了,心說,這女娘,心眼小,開不起玩笑,性格乖張,以後嫁不出去!
薛業也在被赦免的行列中,林昭甚至給了他一些盤纏,叫他回鐘縣去,薛業行了個大禮,林昭說:“查舊案的事,也得記着望涯一份。”
薛業記得她,但不怎麼喜歡她,此人不像林昭,在證據面前,他相信自己是被冤枉的,而望涯雖然嘴上不說,但眼睛裡就寫着:我不信。
望涯确實不信,至少不信薛業是個完全的‘受害者’,能幫窦懷出謀劃策的,能是什麼省油的燈,直覺告訴她,要不是窦懷這個拖油瓶,換了薛業自己,他或許走得能比窦懷更遠。
天色漸晚,望涯回到縣衙後先洗漱。
此時南方已經入夏,她這才發覺,原來夏天的安慶并不算是很熱,跟此地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好在還不是盛夏,夜晚裡的風要涼爽些,望涯洗漱完,就在院子裡坐下,耳邊是蟬鳴,擡頭是滿天繁星,一切安詳又美好。
縣衙裡剛修葺過,先前窦懷入住時破壞了很多,例如她現在住的地方就塌了半面牆,如今修補起來,新舊兩色,竟像一副山水畫。
不知過了多久,她總算起身回屋,點了燈,再從匣子裡拿出份厚厚的名單來。這是從林昭那頭抄錄過來的,約摸一百号人,是窦軍裡的鐘縣人,都是賤籍,縱使窦懷先前做主給他們脫籍,可終究不符合衙門的章程,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打回原形,發還給地主家,地主被窦懷抄家了的,就比較幸運,按流民登記造冊,也算是脫籍了。
望涯一一比對,将他們的關系,住址,甚至先前的地主鄉紳都理清楚,她試圖從中找出薛業的身影來。
從薛業開始,後面以奴告主的案子就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如果把窦軍裡的奴隸也算上,這就像是一場有預謀的,奴隸試圖擺脫困境的反叛,而牽頭的正是薛業。
窦懷不過是他們投石問路的一塊石子而已。
這場民變,實質上是奴隸的呐喊麼?
倘若真相如此,這事就棘手了。
民變的起因大多是因為民生不好,這個時候朝廷會下來安撫,免賦稅,讓他們能有喘息的機會。
可要是奴隸想脫籍,想成為良民,這是件大事,是一點苗頭也不能有的。一戶溫飽的人家可以有一個奴隸,一戶富足的人家可以有兩個奴隸,一個地主,可以有十甚至上百的奴隸,這些數字加起來是很恐怖的,而僅僅隻是一個鐘縣,要是放眼經安府,他們都想脫籍當良民怎麼辦?
單個奴隸想脫籍,首先自己要足夠有錢,其次是主人願意放還。但如果是一百個奴隸,他們想脫籍甚至是田地和宅子,并不需要前面的兩個條件,他們可以和窦懷一樣,起義。
望涯雖然生下來是良民,可她生活環境裡接觸到的賤籍很多,他們的處境甚至算不上是人了,倘若把她丢進裡頭,恐怕不到這個年紀她就會瘋掉的。
因此,她不反對這樣的‘起義’,卻反對‘起義’本身。想要徹底改變現狀,絕不能隻靠起義,這樣容易把自己耗死,他們需要在各個階層都有自己人。
如果是望涯,她會怎麼做?
從前她可能也同薛業一樣,打了再說,一次不行兩次,拼個你死我活才好。
然而今天她腦子裡竟隻有兩個字:入仕。
可以變法,可以循序漸進,但絕不能貿然起義。
蟬鳴忽然靜止,望涯卻像身處街角的鬧市,腦袋裡吵吵鬧鬧一片混亂,半晌後,也同蟬鳴一起歸于寂靜。
不管了,此苗頭剛掐掉,尚且沒有新的動向,她不必先煩惱,做好眼下的事情就是,至于其他,那是以後要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