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涯叩響門房，譚八從裡頭探出腦袋，看清是望涯後頓時清醒過來，冷風順着門縫灌進他的衣袖，譚八卻不得不将門闆大開，低頭理了理衣裳，再問:“大人有何吩咐？”

“從前你在勾欄裡混的，可還認識其他潑皮？”

譚八點頭，便見望涯從錢袋子裡掂出一串銅錢:“明日你出去采買時到那兒找個可靠的給張少卿帶信，回來時記得帶一副猴加官，别叫人瞧出端倪來。”

“好！”

交代完畢，望涯又要翻牆出去，譚八趕忙問:“大人去哪兒？”

“孔宅。”

孔灼正在書房裡，懷裡抱着孩子，目光渙散，像是被鬼吸幹了三魂七魄，剩下一具空洞的軀殼，饒是如此，懷裡的嬰兒還睜着眼睛好奇地打量四周。

“二郎。”

孔灼一怔，随即倏地起身。話本裡夜半時分，百鬼夜行，不出意外的話，燭火就要滅掉，接着鬼影閃爍奪人性命。不等他驚叫出聲，燭火劇烈擺了幾個來回，窗戶被人推開，一張煞白的人臉猛然出現。

“是我。” 望涯翻過窗台，回身合上窗扇，燭火也穩定下來。

“你這是做什麼？！” 孔灼的淚花都快要奪眶而出，卻空不出手來擦拭。

眼見望涯從懷裡掏出塊平安符遞過來:“這是給小娘子的，珍姐姐身子可還康健？明兒我讓人送些補品來，是上回從臨江府帶回來的，老羅呢，我可否借他一用？”

“多謝，她身子還行，就是總也閑不住。可以，出什麼事了？” 望涯這劈頭蓋臉的一頓問，幾個問題又互相沒什麼關系，虧得他們還算熟悉，孔灼應對起來不會混亂。

“小事。”

“我帶你去找。” 孔灼說着就要往出走，望涯卻擺手:“外頭冷，小娘子不好受寒，我自己去就成了。”

于是孔灼将老羅院子的方位說給望涯，又交待她别爬窗台，老羅雖然老，可一雙耳朵很是靈敏，萬一把她當成賊誤傷可就麻煩了。

望涯謝過:“夜裡驚擾真是對不住，實在是白日行事不方便，改日定當登門賠禮。” 話音未落，再朝孔灼懷裡的孩子笑道:“幸會。”

老羅睡得很輕，在望涯敲門之前就已經被腳步聲驚醒。

“老羅。” 望涯十分愧疚，已經開始規劃下回的俸祿能夠買哪些禮。

“呀，怎麼是你？快進來。” 老羅一見來人是望涯，頓時來了興緻，他知道一定是有事要讓自己辦，而自己已經賦閑很久，孔灼不讓他護送商隊，總覺得他年紀大了力不從心，擔心他在商路上一命嗚呼。

望涯嘴上寒暄:“許久不見，近來可好？”一邊從懷裡掏出張畫布，上頭以慶王府為圓心，周遭畫着方框的表示民宅，用朱砂标記的是可能藏有于秋的地點，密密麻麻的，有近的也有遠的，倘若靠她自己排查，恐怕到猴年馬月都查不完:“兩日能查完嗎？”

老羅接過畫布看了半晌，最終點頭:“可以。”

“多謝。”

與此同時，趙邕輕車簡從，走側門進入相府，身後跟着他的大兒子，名為趙長元，此人頗具賢名，有些詩詞傳唱甚廣，這一點是像極了趙邕。

前來接應的管事将趙邕引到一道房門前，示意趙邕留步，獨自上前通報一聲，這才又回過頭來:“殿下，韓相公請。” 趙邕回頭看了一眼趙長元，這才理了理衣袖邁過門檻。

趙邕雖然喊韓征一聲舅父，但實際上他們并不熟悉，甚至于先前锒铛入獄也是韓征親自蓋的公文，這一切都要歸‘功’于趙俨，聖上讨厭趙邕，想盡一切辦法削弱他的羽翼，此時韓征若再親近，恐怕雙方都讨不到好處。

“舅舅。” 在此之前趙邕刻意修了胡須，身着素淨單薄，此時在燈影的襯托下更顯可憐。

韓征打眼一看，确乎在趙邕臉上看見了故去多年的妹妹，可又能如何，就算是韓娘子親自站在面前，有礙前程的事情他也是斷斷不會答應的。他仍是起身，禮數周全:“殿下深夜造訪，可有要事？”

趙邕見韓征仍然端着一副官相，心裡多有不快，于是自顧坐下:“韓相主政事堂已有多年，朝中變化自然盡收眼底，心裡必然是明白本王的處境。”

“殿下所求何物？” 韓征一把老骨頭，冬日裡走幾步就渾身酸痛，臉也比往常要腫脹，雙眼腫得像西域進貢的胡桃，隻能勉強從那道狹小的縫裡窺見趙邕的神情。

野心勃勃。

“權力。”

韓征靜靜看着趙邕，良久後才道:“聖上是否交待殿下休養生息？”

趙邕不答，韓征又道:“殿下的處境臣明白，可若操之過急，隻怕會适得其反。” 活到這個歲數了，韓征不想再卷入是非，何況是儲君之争，一不小心，前頭拿命拼出來的功績就會灰飛煙滅。

“也是。” 趙邕自嘲地笑笑，在韓征看不見的陰影中竟不覺紅了眼眶。

“本王在冷宮中蹉跎半生，後來到了邊疆，斬賊首，獲軍功，那時候覺得就這樣也不錯，比冷宮裡好，倘若能夠死在沙場上，到了泉下對阿娘還能有所交待。可本王活下來了，回到京中，原以為滿身功績能讨得阿爹的喜歡，可是沒有，他對我的厭惡如同雪球，越滾越大，我爬得越高，他就越視我為毒蟲。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他厭惡我是因為馮輝，我認了，但大理寺的公文明明白白告訴我，我阿娘是冤枉的，本王同馮輝沒有一點關系，可他還是讨厭我。舅父，您能告訴我原由嗎？”

“殿下慎言……” 韓征擡眼，正好對上趙邕的目光，此時他又像是一個快要崩潰的人了，方才的野心刹那間煙消雲散，看不出一點蹤迹。

“現在連您也厭惡我，是嗎？” 趙邕搶斷韓征的話，隻看着他。

良久後韓征才道:“殿下是韓娘子留存于世間唯一的血脈，更是聲名顯赫的慶王，沒有人會輕賤殿下。之後到了封地，當一心為公，随車緻雨，想來陛下也會寵幸有加。”

“舅父……”

“臣，言盡于此。” 隻要有趙宇在一日，趙邕就不可能恢複往日，可他仍是不甘心不清醒，一心争權奪利，倘若還不肯收手，隻怕最後甚至無法安居慶王府。

趙邕咬着牙，倏地站起身來，他恨不能将韓征碎屍萬段，最終卻隻能惡狠狠地盯着他，接着甩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