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征近來愈發憔悴臃腫,可桌案上的那封緻仕書遲遲沒有呈上去。
說到底,他還是舍不得。
可總有人比他舍得。
趙俨已經換下厚重的衣裳,又命人搬了許多早春的花兒進屋,韓征候在殿外,雖然雙眼朦胧,但還是能看見裡頭的春景。這不由得讓他想到初見趙俨時的景象,那時的趙俨哪有什麼天子威風,打眼一看,倒像是從陰曹地府裡爬出來的鬼,面色慘白,骨瘦如柴。
任誰也想不到,這樣的人是皇子,更想不到,他還是将來的聖上。
後來他登基,卻也依舊死氣沉沉,忽然有一天,不知怎的,他就開始修仙了。
或許是符紙有用,又或許是仙丹真的奏效,他變得像個人了。
可那始終不是趙俨的本性。
趙俨回身,看見殿外的韓征了,不由得懊惱,他是何時老成這樣的?
洪長風上前,道:“韓相公,進去罷。”
韓征這才動了腳步往裡走去,裡頭已經備好茶點,溫了軟墊,動作間就能嗅見花香。他仍是先行禮:“陛下。”
“韓相近來可好?” 到了這樣的時候,趙俨也就情真意切起來。
韓征仿佛已經是個死人了,一雙手也沒了力氣,想說話也得深深吸上幾口氣才能答出聲來:“回陛下,臣已風燭殘年,近來更是昏聩耳背,已然不堪驅策。臣蒙陛下信重,本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如今,縱使有心也無力了,臣,不願為屍位素餐之輩,因此…”
他雙手顫顫巍巍,将那封放了很久的奏章遞了上去,裡面洋洋灑灑寫了很多,可仔細看下來,不過三條。一是請求趙俨更換百姓戶帖,二是在北疆屯兵屯糧,三是裁撤冗官,優化地方官遴選、考核制度。
“臣…懇請陛下,念在臣年老昏聩,準臣緻仕歸鄉,以全君臣之義。” 話說出口,他的手忽然就不抖了。
四周一片死寂,隻餘陣陣花香。
趙俨輕輕歎出一口氣:“韓相已然下了決心?”
韓征點頭。
趙俨擡手剪下一枝豔麗的花朵:“太子對韓相多有依賴,你這一走,他怕是要鬧脾氣了。”
“戶部莫時,持身清正,為人剛正不阿,遇事敢言,可為太子師。又有沈氏将軍,韬略精深,忠勇耿介。若由他教導太子,必能使儲君知兵而不黩武,明威而不失仁。”
朝堂上的事情,韓征向來看得很清楚,可他總是袖手,因為要動一方,必定也得撬動另一方,幾方牽扯後,事情往往非但沒有解決,甚至還會更泥濘,于是幹脆不動,就這樣安安穩穩熬了許多春秋,熬走了幾位同僚,到如今自己也要走了。
到了這樣的地步再回首,他才明白自己庸庸碌碌,一生無為。
趙俨拾起那枝花看了許久,才輕歎一句:“也罷……”
……
“你這船真是能下水的?” 望涯一手拿冊子一手執筆,眉頭皺得像岸上的漁網,眼前的漁船朽得不像話,東破個洞,西爛個坑,而漁民指着這它說确實是他家的船,要把這船登記在漁禁的冊子裡。
見望涯遲遲不肯動筆記錄,漁民也着急上火,說話嗓門越大,雙手胡亂比劃着,說了一長串的話。
怎奈眼前的白臉主簿一句也沒聽懂,隻反複道:“你别急,我就是想知道你用這船如何出海捕魚。”
“七叔七叔,你先冷靜一點。” 打遠處匆匆趕來的書生是唯安從縣學裡精挑細選的,模樣還算周正,身量不高,官話雖然也不怎麼樣,可比起其他的已經算是口齒清晰。
喊停漁民後,書生向望涯拱手:“望主簿,學生姓朱,名六奇。”
望涯颔首,問他:“他說的什麼?”
朱六奇轉頭朝漁民說了句話,換來漁民史書一樣長的一堆話,等他說完,朱六奇轉頭告訴望涯:“他說這是他家的船,要您記在漁禁的冊子裡。”
“你跟他說,讓他用這船行二裡出去,給我撈條魚上來,我就給他記。” 這樣的船别說出海,就是眼下靠在岸邊就已經沉了半個身子下去,船艙裡還能養魚,這要說是他自己用的漁船,誰信了誰就是傻子,左右不過是想偷捕,倘若他能不這樣顯眼,望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畢竟是要生活的,可這借口跟他的船一樣爛。
書生照着望涯的話說了一遍,話音落下,四周發出一陣哄笑聲,大家都知道這很荒唐,可他們還是這樣搪塞,說白了就是欺負人,不把她放在眼裡。
一旁的唯安看得憤憤,恨不得上前跟他打一架。
漁民聞言,當即褪去衣裳,打着赤膊拖起漁網朝船上走。望涯瞥了一眼,繼續查下一戶。
朱六奇見狀,趕忙拉住一隻腳已經下水的漁民:“七叔,你這又是何苦,老老實實給她記上不就好了?今年家裡又不是沒有收成,就歇一個春,再說就算不是漁禁,家裡春耕也要費力氣的,你還能分成兩個人,一個春耕一個打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