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川亂步,他過去私交頗好、但半年前因為一場意外離世的舊友唯一的孩子。
由于對方去世得太過突然,當他得到消息并前往悼念的時候,這孩子已經被安排着進入了一所寄宿制警察學校就讀,他也沒能有機會見到對方一面,誰知再次和這個名字特殊的孩子有所交集時,竟然會是眼下這般情景。
工藤優作不由得有些愧疚和自責,雖然這種事仔細說來并不能怪他,畢竟日本社會普遍重視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他并沒有義務和理由去貿然插手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的人生,況且即便是他,也沒有預料到舊友口中那個聰慧卓絕的小少年,在被驟然抛入社會的熔爐之後,竟然會因為過于正直純粹的性格和遠超常人的才智,被磋磨成如今這副模樣。
不過盡管超出預料,但他也并不覺得意外就是了。
人類就是這樣一種生物,往往對出現在身邊的所謂不合群的“異類”投以自己所能施加的、最大程度的惡意和迫害,然後漠不關心地走開。
尤其是在這個普遍人情淡漠、極其注重輩分和上下級制度的國家,人們把自我的隐私看得無比重要,而亂步,就成了這種社會默認規則之下的被排擠和舍棄的“異類”,是絕對不會受到歡迎的“讨厭鬼”。
即使他從來沒做錯任何事,但更多時候,人們在意的從來都不是真相,而是自己,以及自己的利益是否會因此受損。
而就工藤優作所知,在江戶川夫婦去世前,為了不讓他們這個過分天才的孩子走錯路,不讓他傷害任何人、與世界為敵,在發覺亂步具有觀察、記憶和在一瞬間看透真相的超強推理能力之後,兩夫妻便憑借着他們自身具備的超人頭腦,對自己的孩子進行了頗為艱辛且無微不至的引導和教育,讓亂步在具有成熟的心智前,以普通人的身份長大,讓他認為他所看到的東西全部都是理所當然的——這其中的某些事項他本人甚至還參詳過一二、乃至給出過可行的改進方案。
能對這樣過分聰明的孩子采取如此特殊的教育方式的人,當然都得是天才,而亂步已故的雙親本身,無疑就都是相當厲害的天才。
他的父親是警方相關業界無人不知的傳說中的知名刑警,觀察能力和推理能力都極為驚人,有着“千裡眼”的稱号。
而看似隻是一名沒有任何頭銜的家庭主婦的母親,其實擁有着完全不輸于其丈夫的推理能力。
隻是本應該很完美的教育方式,卻在進行到最關鍵的步驟——引導亂步長大成熟、走入社會,認識這個世界最真實的樣貌——之前,就戛然而止了。
而在這對夫妻身邊長大、養成了不谙世事性格的江戶川亂步,在一夜之間失去了為他一點一滴搭建起那個最美好的心靈世界框架的父母,然後緊跟着,又失去了他曾自以為所擁有的全世界。
對真實而的世界一無所知的少年,從此再也無人撐開雨傘給予庇護,被生活的洪流裹挾着丢向殘酷的社會,直面人情冷暖和集群的無知者們毫不掩飾的惡意。
幾乎是在極短的時間内,他就被這個世界無情地抛棄掉了。
奚落、厭惡、鄙夷、恐懼、冷漠……種種負面又極端的東西,取代了原本充斥于他人生中的、溫柔的“愛”與鼓勵。
而他自己,不被任何人理解,被迫承受着内心逐漸彌漫上來的冰冷和孤獨,同時因為過去接受的教導,世界早已在他的眼中被固化成了另一副截然不同的樣子,而他自己則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和别人根本就是不一樣的,更察覺不到自己其實擁有着遠高于常人的智商,是一個絕對的天才。
這由種種巧合疊加起來糅合而成的結果,導緻亂步陷入了一個可怕的怪圈,他總是無法理解其他人的想法,覺得世界莫名其妙——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把“大家都知道的事”、“一看就知道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一遍。
他認定自己知道的東西别人一定也知道,然後會因此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
例如總是不分場合地揭穿他人隐藏很深的秘密,直白地将醜陋的人性攤開在陽光之下導緻别人“社會性死亡”,而他自己卻對此截然不知;又如在當郵遞員的那段時間裡,他會自發地挑出在他看來根本不用看就知道内容的信丢棄,然後被長時間沒有收到信的客人投訴,最終丢掉了工作。
亂步認為他所看到的一切,全部都是人人皆知的、最普通的“常識”,卻不知道他所認為的“常識”和普通人能夠掌握的常識之間,究竟存在着怎樣一條堪稱深不見底的鴻溝。
基于自身智慧和從記憶深處挑挑揀揀整合出來的有用信息,結合在見面後這并不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的所見所聞,工藤優作已經将亂步過去的大緻經曆和當下的處境和狀态推理得八九不離十。
但他内心的情緒也因此變得更加複雜了。
說是因為在當時預料不到所以才沒有選擇介入,但說白了這也隻不過是下意識規避責任和麻煩的借口罷了,否則以他的能力,隻要在當時懷着為這個孩子的未來和處境更多地去考慮一些的意願,事情也絕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