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桑桑睜眼,入目是濺滿血迹的洞頂。
她猛然坐起,此時正值子夜,山洞中光線模糊晦暗,濃郁的血腥味充斥鼻尖。
放眼望去,黑鴉屍體堆成小山,滲出的暗紅血迹如氍毹般鋪開,一路蔓延至洞口,映着天上暝薄冷淡的一彎月。
四遭寂寥無聲,祈桑桑警覺地打量周圍,好一會兒才徹底放下心來。
這群扁毛畜牲終究還是敗在了她手下,死得一隻也不剩了。
桑桑望向洞外,月已至中天,她不能再在此處逗留,要想活着,須得找個地方将這一身的妖血魔氣洗淨。
祈桑桑轉動手腕,掙紮着爬起,甫一起身,左腿卻蓦地傳來一陣錐心的痛。
裙擺撩開,少女本來筆直纖細的小腿此刻正以扭曲的姿态彎着,血肉模糊間杵出一點森森的白。
是骨頭。
原來連腿也被打折了。
為了個男人,竟把自己折騰到這個地步。
蠢啊。
祈桑桑歎了口氣,咬牙忍痛站起,一瘸一拐朝外走去。
夜色下,南穹山林濤如怒,風過有痕,門派各峰的燈成片亮着,本該在上空巡梭的仙傀早已不知所蹤,靈氣與魔氣在空中纏繞扭打,亂成一團。
仙傀是她打下的,魔氣是她放出的,此刻怕是整座山的人都在抓她。
祈桑桑望天,蹙眉思忖片刻,轉身往洞穴走。
她不是要躲,隻是忘了一樣東西——黑鴉翎羽。
這群鴉鳥的羽毛漆黑堅硬,羽尖閃爍着暗紅色的金屬光澤,鋒利無比,桑桑小心躲避着羽刺,用力薅下來十幾扇羽毛。
正要起身,被她薅得半秃的死鳥忽然洞開一隻眼,那眼珠子是血般濃郁的赤紅色,瞳仁倒豎,怨毒地瞪着,很是駭人。
祈桑桑動作一滞,詭異地和它對視片刻,下一秒,抄起了石頭。
這群黑鴉成了精,腦袋堅硬無比,石頭根本無法砸碎,一撞上便發出“铮”的聲響。但萬幸它們早被吸幹了靈力,祈桑桑兩錘下去,便送它徹底歸了西。
“晦氣!”
桑桑撒了石頭,想了想,又把剩下半邊的鳥毛也全部薅光,一根不落地攏進袖子裡。
鴉妖不是好東西,尤其愛啄人眼珠,每吞下一顆,自己的眼珠便會紅上一分,像方才那般已經赤成血色的,不知是吞了多少人的眼珠,殺它不虧。
不過真若是算起來,南穹後山的怪物數不勝數,鴉妖這等小精小怪根本排不上号,但祈桑桑真正修道不過三月,靈力低微的緊,對上已是極限,也不知昏迷前是如何屠盡鴉群的。
約莫……愛瘋了的時候當真潛力無限吧。
祈桑桑一想到此處便更覺得煩,斂着一眼眶不想流的淚埋頭往前走,終在一處開闊地找到溪流,行進時一腳踩住裙擺,直接栽到了水邊。
她疼得沒法動彈了,撐着手喘氣,在溪水倒影中看清了自己此刻的模樣。
十四歲的女孩,本該天真爛漫,她卻沉悶陰郁,這張臉瘦到兩頰都有些凹下去,此刻因為失血過多而面如金紙,毫無人色,發絲混雜着汗與血黏膩地沾染在臉側,愈發顯得那雙圓圓的杏子眼大得駭人。
桑桑皺起秀氣的眉,可即便如此,水面上的人看上去也依舊青澀生怯,若是再豐腴一些,便能顯得少女杏眼靈動,甜美可愛,倒是很符合世人對仙門小師妹的一貫印象。
可惜,祈桑桑縱使長着一張清純甜美的臉,也和這四個字沒多大關系。
她年歲不大,心思卻不少,今日落得這個下場全是自作自受。
半月前,南穹派宣布将要舉辦試煉大會,奪魁者可與首座弟子虞北芷、開山大師兄柳南絮等一衆精英弟子一同下山曆練。
祈桑桑想去,不為曆練,為柳南絮。
她是被二師兄慕殊撿回師門的,但慕殊是個刻薄的少爺脾性,最不喜她這般木讷笨拙模樣,自入門便将她扔給柳南絮去帶。
柳南絮少年清俊,對人對事皆是君子作風,溫潤如沐,對她更是極好。
她被允許修道是個意外,開竅晚,天資有限,但柳南絮從不嫌棄她,永遠沖她溫柔地笑,一丁點兒進步便能換來他親昵摸頭抑或是贊揚。
她一個寥落慣了的孤女陡然掉入這溫柔鄉,想也不想便一頭栽進去。
師門曆練少則三年五載,多則是凡人半生歲月,祈桑桑如何也不願讓柳南絮就這樣離開自己。
況且她知道,一同前去的虞師姐,那個神女般貌美清冷的仙子,是柳南絮心中摯愛。
縱然她亦是明白,不說自己短短三月的修為奪得魁首是癡人說夢,便是真的去了也不能讓柳南絮傾心于她。
但她愛了便是愛了,愛了就要義無反顧,不計後果。
如今的局面,就是她的後果。
今日一早,師父與門派一衆長老出了遠門,祈桑桑三言兩語挑唆了小師弟在夜晚去沖撞後山禁制,隻等封印薄弱一些她便能趁機獵殺鴉妖取妖丹,吞下妖丹就能短時間迅速提升修為,一舉奪魁,追随情郎腳步。
可惜天道公正,急功近利總會遭報應,她一時沖動做下了決定,哪裡想過會有失敗的可能。
好巧不巧,真的失敗了。
不知那平素連劍都拿不穩的混不吝小師弟究竟做了什麼,竟将封印硬生生豁出了個口子,妖魔氣息肆意,驚動了半個山頭的人,自然也包括她的大師兄。
柳南絮最是憎惡邪祟。
而她此刻鴉血滿身,妖氣沖天,連躲都沒法躲。
祈桑桑望着水中女孩的臉,心頭更加煩躁,伸手碎了那點倒影,掬着水想要盡快洗刷這些污穢的證據。
柳南絮恰在此刻出現了。
“孽障!”
冰冷的話語砸下時,祈桑桑被吓得一抖,捧着的水全撒了回去,連帶着手上豔污的血迹,一同悠悠袅袅散成淡粉的煙流。
她呆呆站起,溪面上倒影出少女驚惶的神色。
她原本整潔俏麗的缥青道袍碎成了破布绺,處處是斑駁的妖血痕迹,道童精心梳弄的蝴蝶雙髻散亂得不成樣子,連柳南絮給她買的瓊花簪子也在倉惶中不翼而飛。
她局促、驚恐、狼狽,醜态百出,而對面站着的少年人一席白衣金冠,片塵不染,俊朗似天上谪仙。
仙道與邪祟,對比如此慘烈。
祈桑桑擡頭,便無法控制地又是心髒一痛,大師兄的眼睛向來溫柔多情,如今注視她時卻隻有一派冰冷,他修長如玉的手指按在劍上,指尖顫抖,是在極力按捺對她動手的沖動。
柳南絮早在趕來時便聽門中弟子彙報,說是親眼瞧見祈桑桑打下了護衛山門的仙傀,還推搡小師弟去了禁制之地,他本不信,如今見她這幅模樣,卻也不得不信了。
他怎麼也未料到自己一手帶大的乖巧小師妹竟會勾結邪魔,想不通、恨不得,氣到深處竟一時無言,隻靜立在那兒冰冷瞧她。
而桑桑心中千回百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