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回布達佩斯那天并不是一個好天氣。
夜裡剛下過一場雨,天明了空氣卻仍然覺得悶,天鵝絨的被子裹在身上又被踢掉,總覺得空氣裡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黏膩。
書悅從床上起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人了,身邊的枕頭還泛着體溫的餘熱。
她想,江斯淮也應該剛離開不久。
今天是他們從奧地利回布達佩斯的日子。
20寸的便攜行李箱被平鋪在卧室的木地闆上,把衣櫃裡的一件件衣服拆下又折好是一件大工程。
書悅一邊收拾一邊連連歎氣,明明來的時候是兩手空空,但回去的時候卻多了這麼多東西。
其實這些衣服她是不想帶走的,江斯淮是個很貼心的人,提前買好的衣服,簇新鮮亮地放在衣櫃裡。
她不肯帶走,他也隻是說,“送你的禮物,也不會再有别人了。”
“你要是不要,就等着下次來。”
這句話說完,兩個人俱是一愣。
這隻是一趟旅途,一場她放飛自我的旅途,一場不應該和“以後”有所關聯的旅途。書悅相信江斯淮一定也抱有同樣的想法,不然他不會陪她在布達佩斯的夜晚胡鬧,不會在奧地利和她一起聽一整天的歌劇。
在滑雪場沖下來跌入他懷抱的時候,他也不會那樣赤誠又坦蕩地和她分享錯亂的心跳。
他隻是習慣這樣說而已。
人們總是習慣牽絆,認為現在連接未來,彼此會有許多故事。但其實天地寬廣,人生無限,他們都不會再相見。
但不得不否認的時候,書悅在聽到他這句話的時候,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原本堅定的心已經在動搖。
就好像盛夏來臨阿爾卑斯山下被凍住的冰湖,那裡搖搖欲墜,即将破冰。她不能夠否認的是,她開始希望這段旅途的時間變得更長,也因此在懊惱,為什麼要選擇春節前夕來到布達佩斯,這讓她沒有任何理由再留在這兒。
書悅忽然長長歎了口氣,也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裡,她把那些衣服都收進箱子。
她想,他是個足夠體貼的紳士,也是個溫柔缱绻的情人,舉手投足的風度翩翩,讓人有一輩子難以忘懷的氣質。
但這就足夠了。
能有活在記憶之中的完美情人就已經足夠。
最後要走的時候,書悅拿水壺把露台邊的花花草草都澆了點水。
她來這兒的幾天種了不少的植物,奧地利的冬天不算寒冷,隻是她呆的時間太久,沒辦法看見它們發芽。
這還是她種的第一株植物。
那種怅然若失的情緒又包裹住書悅整個人,她抱着手臂站在二樓的露台,自上而下看這座屹立在城區的歐式古堡。
她想,住在酒店和住在這裡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前者總是行色匆匆的遊人,後者,卻總令她錯覺,篝火壁爐升騰的熱氣,恍惚待在家中。
江斯淮進來的時候就看見這樣一幅畫面。
行色倦怠的女人挑着一隻墨綠色的長柄水壺,另一隻手抓着肩上松松垮垮的披肩,她穿的總是那樣的少,過分明豔張揚的面孔,和掩藏在霧色之下的古堡構成一幅最濃麗的中世紀油畫。
“舍不得離開?”
幾乎是腳步聲響起的一瞬間,書悅就已經知道是江斯淮來到她的身邊。
雖然世界總是談要靈魂相愛,但是誰也不能否認□□的歡愉才是最快熟悉彼此的方式。他的心跳、腳步、甚至連身上的氣味,她都熟悉。
書悅非常誠實地點點頭,伸手撥弄着旁邊從溫室裡被搬出來的花。
江斯淮摟住她,溫熱的呼吸貼近她的耳旁。
他說:“你可以一直留在這兒。”
書悅轉過來,她由一個背面擁抱的姿勢轉而和他對視。
她就這樣擡頭看着江斯淮的眼睛,他的眼睛比她見過的任何海岸都要璀璨,像倫敦一場氤氲的霧氣,月淺星暗,夜風拂皺,他就這樣無聲地将她吞沒。
此時此刻,這個男人一定在蠱惑她。
書悅心裡笃定無比。
她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睛笑起來,像盛了哈爾施塔特湖裡所有的波光粼粼一樣動人,卻又無比堅定地看着他說 “但我不會永遠留在這兒。”
“你也是個狡猾的商人。”書悅伸開手臂摟住他,松松垮垮的披肩就這麼從她肩頭跌落,在一陣風的拂動下,她下意識瑟縮了下,開始更深地往他的懷抱裡靠。
“難道你就不狡猾嗎?”
江斯淮捏住了她的手指,他低頭吻了吻她的指尖,帶着幾分心知肚明的笑意,他吻上她肩膀上未消的吻痕,在上面又咬出新的齒痕。
她就是用這雙狡黠的眼睛,誘惑他跌入欲望的懸崖,卻又分明地告訴他,我不會留戀這兒。也正是因為她足夠決然的态度,江斯淮的心蓦然被勾起,像是有什麼情緒勾連。
他以為自己會毫無動容,至少離别的場合他面臨了太多次。
“我說過,你是例外,所以也會有偶然的私心。”江斯淮看着她說,“隻是偶然。”
他這樣說,棱角分明的臉上是永不變的冷靜自持,曾經他用這張嘴為她念出最地道纏綿的法語,今天他依然也用當日同樣的神色看着她說——
“我知道你是遊人,我也隻是這裡的過客。”
書悅歪了下腦袋,忽然笑起來。
“你要是這樣說,我就更加沒負擔。”
“沒負擔什麼?”
“什麼都沒負擔。”書悅踮起腳,捧着他的臉直接親上去,“想怎麼親吻就怎麼親吻,即便一覺滾到天亮,說一百句我喜歡你都沒關系。”
原來分别還可以這樣用。
不自覺被她的氛圍所感染,江斯淮眉眼也舒展開來,他抱着她往房間裡走,她的腳就這樣踩在他的腳上,他們兩個人像連體嬰兒一樣,氣喘籲籲一齊跌倒在柔軟的床榻上。
兩個人又一起為剛剛的笨拙大笑。
這真是在奧地利最好的時光。
最後拖着行李箱要走的時候,書悅站在門口給古堡拍攝了最後一張照片。
江斯淮一直看着她動作,他并沒有入鏡的打算,隻是撐着手臂靠在牆邊,安靜地擺出一幅等待的姿态。
湖邊經常有成群結隊的鳥群居,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鳥會因為迷路來到這兒,他們會因為好奇而啃食花園裡的花骨朵。
在看到那些花的瞬間,江斯淮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