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救到的,隻是那些已經準備好接受他人救助的人。”
他臉上的悲傷與脆弱,又是讓夏油傑的心境一陣波動,不可抑止地,他想要伸出手去觸摸那張臉龐,将悲色從他的臉頰上拂去。
啊啊,悟,真是抱歉啊,我長成了這樣的大人。
似是承受不了他強烈的意念,夢境漸漸破碎,可他不想就此離去,強行掙紮着,于是又落入了更深的夢境——
這一次,夢見的是硝子的醫務室。
褐發的少女已經成長為了成熟的大人,一頭及腰的長發,眼下濃重的黑眼圈顯得頹廢沒有幹勁,若不是那顆熟悉的淚痣,他還真差點認不出來這是他的同期家入硝子。
她站在解剖台邊,一邊慢條斯理地戴着手套,一邊聽着五條悟說話。
而悟就坐在解剖台對面的鋼凳上,身前站着個穿着像是輔助監督的人,那瘦瘦的身影、略有些眼熟的臉上濃重的社畜氣息以及對于悟畏懼得如同洪水猛獸的态度讓他一下子就聯想到了出發前遇到的那位學弟身上。
啊……未來果不其然成為了悟的專屬輔助監督嗎?
一時之間,夏油傑不知道是該為這位學弟感到欣慰還是同情。
而後,他就見識到了成年的五條悟在學生遭遇超出了能力範圍之外的特級咒靈造成一死兩傷的重大事故之後是如何處置的。
十年後的悟的五官并沒有明顯的變化,僅僅隻是消去了臉頰上的嬰兒肥,就多了一股成熟的氣質,他戴着黑色的眼罩,将全部的頭發豎了起來,明明是很怪異的發型,在這個男人身上卻分外合适,隻是讓他顯得更為堅毅。
夏油傑看着他理智而又克制地向伊地知學弟抱怨着上層為了給自己添堵就随意謊報咒靈等級以達到弄死學生的目的,看着他冷靜而又尖銳地指出上層的腐朽。
——這副成熟穩重的模樣可真是陌生啊!
曾幾何時,桀骜不馴的五條悟也變成了如此沉穩可靠的大人呢?
是付出了多少心血、經受了多大的磨難才成長為這個成熟可靠的大人的呢?
——而在這其中,他夏油傑又貢獻了多少力量?
在他的眼前,無數鮮血淋漓的場面紛湧而出:
有理子妹妹被一槍擊穿太陽穴的畫面,
有灰原隻剩下半截的血淋淋的屍身的畫面,
還有偏僻山村裡蜷縮在笨重木籠中抱團取暖的小女孩們的畫面……
無數個血色身影層層疊疊,最終化成那群微笑着鼓掌的身影。
什麼啊,原來什麼都沒有改變——
被救下的天内理子與悟保下的學生,灰原學弟與悟的學生,少年人們鮮活熱烈的生命,在上層眼中原來那麼無足輕重……隻是輕飄飄的一句:
僅僅隻是,為了給悟和他添堵?
夢境中的悟還在平靜地述說着他的怒氣以及夢想。
是的,不是理想,而是夢想。
就連身為最強的悟都不得不承認的,無力改變的現實,認為不具有實現可能性的期望。聽着他條理清晰、邏輯分明的闡述,夏油傑也不得不承認,殺光上層的蠢貨并不能解決問題——就好像他的理想那樣,隻是治标不治本,隻要詛咒還存在一天,咒術師們就無法獲得幸福。
是的,他知道的,哪怕殺光現存的所有普通人,隻要非術師還會出生,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什麼改變。隻是……
夏油傑不禁低頭撫上自己的胸口——在夢境中的他可以穿着自己想象中的服飾,他撫摸着那件名為五條的袈裟,仿佛能從中汲取出繼續下去的驅動力。
夢境一陣波動,又回到了那年的高專門口的階梯上,那時尚還稚氣的少年做出了與成年後的他同樣的伸手動作,說出了自己最開始的初衷——
“我決定了。我也要做老師,我要培養出,強大又可靠的夥伴……再也不會讓誰孤單一人了。”
——啊啊,所以悟才會違背自己的天性去做了高專教師嗎?再也不會讓誰孤單一人……是誰孤單一人了?是指我嗎?還是……悟?
——是我,讓悟孤單了。
】
這個認知,讓黑發青年一下子就從夢境中清醒了過來。
他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吸氣,動靜之大讓一旁的白發英靈也被驚醒了過來。他打着哈欠半撐起身體,不滿地看向黑發青年。
“傑,你在搞什麼……”
他未盡的話語中斷在黑發青年緩緩轉過來的臉上——
月光的映照下,黑發青年那張隽秀的臉上讀不出什麼表情,顯得麻木而又疲倦,那雙紫墨深瞳就這樣安靜地注視着自己,嘴唇翕動,似是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咽了回去。
對他熟悉到骨子裡的英靈卻是一眼看出這個人此刻已是悲傷得不能自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也說不出話來了。
他當即咽下所有的疑問,一把将人擁入懷裡,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隻是不停地拍撫着青年的後背。
将頭埋入他懷中的青年也并不說話,隻是身體一直在輕輕地顫抖着,英靈悟忽然覺得,那副原本寬厚結實的背脊竟是比印象中消瘦了許多。
——啊,是了,現在的傑,還不是那個對着自己洗腦了十年,已經墜入黑暗深淵無可救藥的盤星教主。現在的傑,也還隻是一個叛逃出高專的不成熟小鬼,雙手染血,講着他自己也不懂的大義,可卻還沒被沉重的現實壓垮,尚還有熱血與激情,懷抱着希望。
但也比十年後那個麻木的靈魂敏感與脆弱得多,自己的記憶,對他來說還是過于沉重了吧?
“悟,”懷裡的人忽然擡起頭看向他,與他四目相對。
“那些學生的陪伴,有讓你稍稍不那麼孤單嗎?”
孤單……?啊,是看到了那段記憶啊。
英靈悟恍然,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
“嗯??,我的學生們都很可愛。”
見那人稍稍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情,他又壞心眼地語氣一轉——
“可那也隻是在上課時間。”
在那人緊張又隐含愧疚的注視下,他闆着臉用平靜的聲音列數着:
“下課以後,一個人出任務的時候,深夜睡不着想要找人打遊戲的時候……統統都隻有我一個人呢。”
面對這隐含指責的抱怨,夏油傑自暴自棄地閉上眼自責了片刻,又忍不住轉回頭為自己辯解:
“我以為……沒了我你也能交上新的朋友。”
在白發英靈看負心漢的眼神攻擊下他潰不成軍地低下頭去,再度陷入了自閉。
“沒有。”
出乎意料的回答讓夏油傑猛地擡起頭來,他瞪大了眼盯着白發英靈,而對方隻是平靜地回望,神情坦蕩又認真,一字一字地說道——
“沒有哦,我不是說了嗎。傑是我唯一一個朋友哦。”
啊啊……
還不滿十八歲的黑發少年還不是日後那個為了大義郎心如鐵的大人,那還存在着柔軟的心被摯友的告白打動,又酸又澀。
如果是少年的悟或成年後的悟那樣說他還能以“以後你總會遇到這樣一個人”的可能性來欺騙自己,可眼前這個是死後成為了英靈的悟,是已經劃上句号沒有了未來的家夥,他的話就是一種肯定,一種結論。
——悟真的做到了隻有他這一個摯友。
感動、愧疚……他應該要内疚的,卻又暗自狂喜。
啊啊,這該死的自私。
“悟,對不起。”
他伸手觸摸他的臉頰,用極輕極輕的力道撫摸并緩緩移到腦後那毛茸茸的發茬上摩挲着,神情專注、飽含歉疚地對他說道,卻又在白發英靈沉下臉就要發作的時候突然輕笑出聲。
“但是我不後悔哦。并且很自私地感到高興。”
他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地描述着自己的心情,概因他此刻的心情太過激動而有些混亂。
“我會贖罪的,所以——”(注1)
紫墨色的眼睛真誠而又溫柔地看着他,搭在腦後的手指力道輕柔地撫摸,讓他緊繃的肌肉不知不覺地放松下來。
“今後,也請繼續将我當作唯一的摯友吧。”
白發的英靈定定地注視着他,那雙蒼天之瞳裡什麼情緒都沒有顯露,最終,他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伸手将那執迷不悟的笨蛋的腦袋按進懷裡,語氣無奈地回答:
“真沒辦法,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你還要跟我确認,傑你真的好笨哦。”
這麼笨,讓他怎麼舍得放手,根本沒法安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