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月初夏,一場淅瀝半宿的薄雨截斷了悶熱的暑氣,燕京城仿佛在一夜之間又回到春天。
明華宮内殿門窗緊閉,高大寬敞的拔步床上垂落着團花雲錦制成的床幔,不知怎麼掀起一角,隐約可見帳中人仍舊睡得香甜。
紫蘇隔着紫檀嵌寶山水折屏遠遠看了一眼,不敢打擾,悄然退出内殿。
外頭明間候着一個三十多歲的黃領太監,一見紫蘇出來,立刻迎上去,壓着聲音問道:“公主殿下可醒了?”
紫蘇搖搖頭,福身道:“公主昨晚頭疼睡得有些晚,一時半會兒怕是起不了,恐要讓周公公您白跑一趟了。”
周喜是禦前的人,這會兒來明華宮,是請昭陽公主去陪帝後一并用午膳,未料日上三竿公主仍在睡着。
周喜隻得道:“不敢打擾殿下好睡,咱家這就回去了。”
等他帶着人走遠之後,紫蘇才又回了内室,隔着屏風悄聲禀報道:“殿下,周公公已經走了。”
話音剛落,輕軟的床幔被一隻纖細的手腕撥開,熟睡的宋枕棠翻坐起身,倚着床欄露出半張精緻俏麗的芙蓉面來。
和紫蘇方才說的不同,宋枕棠不是沒睡醒,反而是睡不着,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頸,懶聲吩咐道:“那就起吧。”
“是。”
紫蘇走到門邊輕拍了兩下掌,八個伺候梳洗的宮女端着盆盞巾帕等物什魚貫而入,宋枕棠踩着鞋子坐到妝台前,由着她們伺候自己洗漱更衣。
才剛漱過口,又來人通傳,說是皇後娘娘請公主殿下過去。
宋枕棠面無表情的聽着,沒有半點要動身的意思,紫蘇伺候宋枕棠多年,知道自家殿下心裡是還别扭着呢,便給旁邊正挑選耳铛的小宮女使了個眼色。
小宮女立刻會意,上前一步接過紫蘇手裡的玉梳,替宋枕棠挽發。
紫蘇則撩了簾子出門,替宋枕棠打發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手裡捧着一盤紅澄澄的荔枝,味道清甜宜人。
四月并非食荔枝的季節,能在京城看到這樣一大盤,定然費了心思。
知道父皇母後惦念着自己,宋枕棠心口一暖,轉而又想到那日父皇将她召去與她說的話——
“阿棠已經十六歲了,也該指婚嫁人了。西北的蕭琢正在這個月回京,朕想來想去,都覺得你們甚是般配。”
般配?
她都沒見過那個什麼蕭琢,父皇就要給他們指婚嗎?
何況蕭琢已經二十六歲了,比她大了整整十歲,聽說先前曾克死過兩任未婚妻,整個京城的女子都不願嫁他。
這樣一個人,和她到底哪裡般配?
宋枕棠握着梳子的手指不自覺用力,細密的梳齒壓進掌心,如在心口潑上一盆冷水,将剛剛燃起的暖意又瞬間澆滅,隻餘難過和失望。
紫蘇眼見她臉色不好,忙轉移話題,道:“公主,晨起太子殿下派人來過,說是今日在東宮有宴會,裴家大姑娘和陸家郎君都在,若您有空,不若也去湊湊熱鬧。”
裴家是皇後母家,也就是宋枕棠的外祖家,陸家則是裴家姻親,兩家的郎君姑娘都是一起長大的,幼時宋枕棠仗着帝後寵愛,也常常出宮,與他們亦十分相熟。
這會兒聽到紫蘇的話,終于來了點興趣,才要點頭,忽然想到了什麼,喪氣道:“表姐平日甚少進宮,這次來皇兄一定想多陪她,我還是不去打擾了。”
“那……”紫蘇看了看牆角的漏刻,請示道,“殿下可要傳膳?”
宋枕棠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想一個人待着,便道:“你差人去東宮悄悄打探一下,看陸元聲忙不忙?若是沒什麼事,叫他到東華門等我。”
東華門是皇宮的一處角門,往常宋枕棠偷偷出宮都是走的那裡,紫蘇一聽就知道她想做什麼,不免勸道:“殿下忘了,先前陛下特意囑咐過您,叫您不要再私自出宮了……”
宋枕棠理直氣壯,“所以我叫了陸元聲陪我,他和我一起出去,就不是私自了啊。”
紫蘇被她的歪理噎住,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宋枕棠推着肩膀一路推到了衣櫃前。
“好紫蘇,别念我了,有陸元聲保護我,不會出事的。”宋枕棠拉着她的胳膊撒嬌,“上次那件男裝你幫我收到哪裡去了?快幫我找出來吧!”
紫蘇實在拿她沒辦法,隻好點頭答應,才剛找到,那邊派出去的小太監已經一溜煙跑回來了,立在屏風外頭打了個欠兒,回話道:“回殿下,陸郎君并無要事,說是和太子殿下打過招呼就去東華門等您。”
宋枕棠并不意外,“知道了,下去吧。”
她走到妝鏡前,拎着衣裳往身上比了比,終于露出點笑意。她一向是最愛打扮的,即便是偷溜出宮也要搭一身好看的衣裳,發簪、抹額、蹀躞帶都要精心挑選。
換裝挽發之後,宋枕棠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腕,拉開桌上的妝匣想挑個相襯的手鍊,可撥來找去都沒瞧見滿意的,才要合上,忽然瞧見最底下壓着一串墜着平安扣的五色長命縷。
看着顔色略舊,宋枕棠輕蹙了下眉,有點不記得它的來曆,但正好快到端午了,倒也應景,她挑出來套到腕上,五色縷映襯着淺色的衣裳,倒也十分好看。
紫蘇挑了條紅色的腰帶,一邊給宋枕棠系,一邊道:“殿下且再等會兒,奴婢也去換身……”
還未說完,就被宋枕棠按住手腕。
“有陸元聲在,你就不用跟着我了,晚飯前我會回來的,若是父皇母後皇兄他們派人來,你留在宮裡也好替我周旋。”宋枕棠怕她再唠叨,把腰帶一抽飛快系好,不等紫蘇回話就往外跑。
殿外打簾的婢女尚來不及反應,宋枕棠已然穿過珠簾,垂落的珍珠叮當碰撞,迎合着少女輕快的腳步,在清風煦日中發出一串清脆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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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枕棠才剛穿過禦花園的小徑,就在莳花亭裡看見了陸元聲的身影。
“阿棠!”陸元聲眼尖,離着老遠就瞟見她,朝她招手。
宋枕棠走過去,忍不住問:“你怎麼在這兒?”
陸元聲明朗一笑,說:“想着你會經過這兒,幹脆提前來等你。”
他一向體貼,宋枕棠也朝他一笑,算是謝過。
兩人一齊往東華門走去,快到的時候,宋枕棠刻意垂頭落後陸元聲半步,佯裝是他的小厮,
但實際上她雖穿着男裝,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女兒身。在東華門戍衛的衛兵都對宋枕棠萬分熟悉,一眼瞧出她是誰,也沒阻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放出去了。
畢竟誰都知昭陽公主是帝後掌心最寶貝的明珠,沒誰願意和她過不去。
就這麼順利地出了宮門,陸家的馬車等在外頭的宮道上,陸元聲親自伸手,預備扶宋枕棠上車。
宋枕棠卻推了他一下,不高興道:“瞧不起人是不是?我連騎馬都不用人扶的。”
說完上身微傾,輕巧地鑽進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