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等檀香的青煙袅袅地升起,在觀音像前氤氲消散,大士慈悲的臉在煙霧裡若隐若現。
“一眨眼,先帝都駕崩一年了,皇帝的孝期也快滿了。”太皇太後倚靠着軟枕,幽幽歎道。
“是。”方荟英站在她身邊,規規矩矩地應了一聲,眼睛卻還留在觀音像上舍不得收回來,心裡暗暗在想,這大士到底是左邊梨窩深一些,還是右邊梨窩深一些?
太皇太後瞥了她一眼,語重心長道:“你和皇帝成親都兩年了,也該打算起來,早點要個孩子。”
方荟英回過神,垂下頭道:“太皇太後說得是。”
太皇太後人老成精的人物,哪裡看不出她的心不在焉,她扭頭看了眼觀音像:“這尊黃金觀音我供奉了二十多年,比你的年紀都大,既然皇後喜歡,我就送給你了。你請回去早晚供奉,也好給你自己添點福氣。”
方荟英露出欣喜而恭敬的笑容,跪下謝恩:“多謝太皇太後。”
等皇後一行人離開長信殿,太皇太後臉色沉了下來:“成親前她還有幾分伶俐勁,怎麼如今越來越像塊木頭了。虧得當初還覺得她的性子有幾分像我,居然是看走眼了。”
旁邊的周姑姑道:“從前年紀小,現在皇後都二十多了,肯定要穩重些。再說她一個武将家出身的姑娘,如何能和太皇太後相比?”
太皇太後搖頭道:“扶不起的阿鬥我也懶得扶了,都怪先帝鬼迷心竅,非要選一個西北将門的女兒做皇儲之妻……罷了,時過境遷也不必多想,橫豎她還算得上端莊賢淑,皇後這個位子也還坐得。隻要明面上不出大錯,就随她去吧。”
歩辇搖搖晃晃,仲春的大太陽曬得暖烘烘的,人也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皇太後的慈甯殿到了。
和太皇太後那泛着檀香味的安靜宮殿不同,這裡鮮花盛開,馨香撲鼻,來來往往的宮人雖然還穿着素衣,但眉梢眼角早已露出輕松笑意,讓這座宮殿充滿了生機和活力。
方荟英仍舊是一臉老成持重,隻有唇角固定地微微翹起一點點,讓臉上的表情顯得嚴肅又不失柔和,幾乎和那尊慈悲又威嚴的觀音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宮人們看到她,不由自主就收斂了過于活潑的笑容,也變得肅穆起來。
還沒踏入殿門,就聽見一曲婉轉悠揚的笛聲,中間夾雜着銀鈴般年輕悅耳的少女笑聲,皇太後寵溺地笑道:“你這孩子!”那少女撒嬌道:“姑母……”
這時候,門邊的姑姑像剛剛才知道她來了似的,禀報道:“太後娘娘,皇後來了。”
方荟英緩緩邁過門檻,繞過屏風,隻見主位上皇太後斜倚着引枕,場地當中擺着兩隻精美的雙耳青銅壺,一個十七八歲的俏麗少女一襲朱紅色深衣跪坐在不遠處,頭發并未結髻,而是攏成一把束在背心,活脫脫一個秦漢古畫上走下來的古雅仕女。旁邊的墊子上跪坐着另一個中年宮裝美婦,正一臉小心地陪笑,看到皇後進來,她眼睛頓時一亮。
見她進來,那少女準備起身行禮,被皇太後攔住了:“你是皇帝的表妹,她是你表嫂,都是一家子,用不着那麼客套。”王妙渝臉上露出一些為難,悄悄掃了皇後一眼,低聲應了一句:“是。”
雖然她坐着沒動,但方荟英還是要端端正正給皇太後行禮的,之後,又對中年美婦陳太妃行了一禮,這個禮就輕了很多,隻是微微屈膝而已。
“坐。”皇太後随意指了指另一側的椅子,方荟英道了謝,走過去坐了。
旁邊有女官橫起竹笛,繼續悠悠吹着一曲狸首,王妙渝提起一支白羽箭,随着韻律輕緩的節奏款款舞動手臂,身姿曼妙如一朵迎風輕舞的紅蓮,在聲調轉向高亢的一瞬,皓腕輕揚,小箭劃過一道流光,叮一聲穩穩落進了中間的壺口。整個動作行雲流水,看起來就像是一套優美的舞蹈,十分賞心悅目。旁邊圍觀的内侍宮女們連聲叫好,皇太後很歡喜:“六連中,阿渝投壺玩得不錯。”
陪玩的陳太妃看了眼自己壺旁那散落一地的箭矢和空蕩蕩的壺口,尴尬地抹了抹汗水,忙笑道:“皇後來得正好。我不大會這個,你來替我玩一把。”
皇太後淡淡瞥了她們一眼:“皇後就罷了。她投壺雖然準,偏偏樂律不精不會合拍子,隻曉得胡扔一氣。若我是司樂,恐怕要氣得砸笛子了。”
衆人都笑了。方荟英厚着臉皮笑道:“樂律得從小學習才能精通,臣妾小時候沒學過,現在大了,想學也學不精。就不獻醜了。”
皇太後點頭:“人貴自知,皇後懂得就好。”她一揮手,笛聲又起,陳太妃無奈,隻好硬着頭皮繼續投箭。
“這陣子宮裡事多,我竟沒注意到,皇後好像清減了些。”皇太後漫不經心地看着陳太妃的白羽箭在空中飛過,不出意外地砸在了地上。
方荟英一怔,伸手撫了撫臉頰:“果真麼?臣妾自己倒是沒發現。”反而覺得自己比兩年前胖了不少。
皇太後不過是借這話起個由頭,哪裡真的關注皇後是胖還是瘦,她很快就亮出醉翁本意:“這偌大的元極宮,上下幾千人,管起來自然不輕松,你年紀輕,又沒理過這麼大的家業,辛苦得累瘦了也是情理之中。依我看,先帝的孝也要過了,皇後該準備起來,給皇帝選些妃嫔美人,也是給你自己找幾個管家的幫手。”
方荟英笑了笑:“其實并沒有多辛苦,太後您一直在幫忙打理後宮。臣妾不累……”
皇太後不高興了:“皇後這是在怨我把持宮務嗎?”樂聲陡然一停,陳太妃和王妙渝都站了起來。
方荟英忙站起來認錯賠罪:“臣妾并無此意。臣妾年輕,什麼都不懂,有您幫忙我感激還來不及。”
皇太後勉強滿意:“這才是賢惠識大體的兒媳該說的話。别說我們皇家家大業大,就是平常百姓家,也是婆婆帶媳婦,一個教一個學,慢慢把管家的事學起來。你這皇後位才坐了一年,還得勤快學少偷懶才能早日把重擔接過去,不然,我這把老骨頭不曉得還要替你操勞到什麼時候。”
方荟英唯唯諾諾,不敢再說話。
王妙渝走過去挽着皇太後的手臂,甜甜一笑:“姑母,您可不老。我娘昨日還跟我說,她上回進宮來,見您坐在荷塘邊的風姿,比二十多年前初見時都不差。”
皇太後轉怒為笑:“你娘還和年輕時一樣,愛說俏皮話。”又叮囑方荟英,“選妃的事你心裡要有數,等過陣子出了孝就該操持起來了。按理說當朝皇帝為先皇守孝,短則三個月半年的也不少見。我們皇帝孝順,定下了一年,但你也不能拿着雞毛當令箭,就把後宮的事情給丢下不管了。這可是妒婦才有的行徑。”
方荟英一臉小心翼翼地回答:“臣妾知道了。”
這時候,陳太妃笑道:“太後您放心,皇後這孩子一向賢德恭順,她答應您的事有哪件敷衍過。這回必定把這件事也辦得妥妥的,多多的招些人進來,給咱們宮裡添添喜氣。”
皇太後眉頭立刻豎了起來,發作道:“陳妃慎言!先皇才過世一年,皇帝他們雖出了孝,但我和你身為先帝後妃,都還有重孝在身,要什麼喜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