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秋,天津衛租界。
微風習習,殘陽如血,金公館紅色花園洋房的大鐵門前,許永福握着跟前外甥瘦弱的肩膀,語重心長叮囑道:“小春,金家是前清王爺,家中規矩必然多,你且懂事些,好好伺候金少爺,隻要能留下來,就不用同舅舅受凍挨餓,還能跟着金家少爺讀書習字。”
許永福是南門外的農戶,今年三十多歲,穿着灰撲撲打了補丁的麻布短褂,面容布滿勞苦的風霜,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太多。
他面前與他一樣穿着補丁衣的小童,是他親外甥,名叫許子春。
孩子是個苦命娃,生下來就沒爹,親娘在他三歲也病逝,跟着他這個住南門窩鋪的窮舅舅長大。
他雖然窮,卻也不是那為了錢賣孩子的王八羔子,若不是如今年歲差,媳婦得了病,一家四口飯都快吃不上,他又怎麼會忍心将七歲的孩子送到有錢人家做下人。
他說了幾句,見小孩雙眼通紅,已經包了一包眼淚,也忍不住心頭一酸,伸出帶着老繭的粗糙大手,在孩子頭頂輕輕揉了揉,又才繼續:“小春,要是想家了就忍忍,金家兩個月放一次假,等到了放假,舅舅就來接你回去住兩天。”
子春用力點頭,強忍着淚水,甕聲甕氣道:“我會好好伺候金少爺的,等賺到工錢,就拿回去給舅娘治病。”
小孩越懂事,許永福愈心酸。
子春不是他親骨肉,卻也勝似親骨肉。何況他家小春生得俊俏,又乖巧懂事,從未讓他操過心。
隻可惜投錯了胎,投到了南門窩鋪,而不是這花園洋房裡。
思及此,他擡頭望向裡面那棟洋房,還沒來得及感歎命運不公,一個穿着長袍馬褂的老翁已經走了出來。
許永福立馬堆上一臉的笑,隔着鐵門道:“管家老爺,孩子帶來了。”
來人正是金家管家榮伯,他戴一頂瓜皮帽,帽子下是還未絞掉的辮子,是個标準的前清遺老。
榮伯打開鐵門,眯眼瞅了眼子春。
說是七歲,但生得瘦小,看着也就五六歲的模樣,背着個小包袱,穿一身剛剛漿洗過的補丁衣,小臉蛋和短頭發洗得幹幹淨淨,一雙烏沉沉的小鹿眼,閃着濕漉漉的光,是個俊俏的小娃娃。
許永福見子春怯生生的模樣,暗暗拍了怕他的肩膀。
子春立馬上前一步,乖巧地鞠了個大躬:“管家老爺好。”
榮伯彎了彎嘴角,對許永福揮揮手道:“行,你可以走了,孩子能不能留下得看他的表現了。若是我家少爺不喜歡,回頭您還得領走。”
許永福唯唯諾諾道:“管家老爺您放心,我家小春雖然年紀小,但是個懂事孩子,肯定能伺候好金少爺的。”
榮伯面上和顔悅色,心中卻忍不住哂笑,過不了他家混世魔王那關,再懂事有個鳥用。
他對子春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進門。
子春不過七歲,對高聳鐵門内這潑天富貴的前清王公家沒有概念,他隻知道如果能順利留下給金少爺當書童,每個月就能拿五塊大洋的工錢,舅舅就能給生病的舅娘多瞧幾個大夫多抓幾副藥。
他必須努力留在金家。
思及此,子春暗暗給自己鼓了鼓氣,亦步亦趨地跟上榮伯。
隻是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朝鐵門外看去。
見舅舅站在外面抹眼睛,小子春到底是沒忍住,包了許久的眼淚水,終于是決堤一般嘩啦啦流下來,又怕舅舅擔心,趕緊扭過頭,擡起手腕子在臉上抹了抹,繼續跟上榮伯。
“老爺,新找的書童來了。”
子春跟着榮伯走進了花園洋房的客廳。
他再懂事也不過七歲,是個标準的孩子心性,頭回見識這足以容得下上百人的大客廳,以及客廳中央紅色的皮沙發,地上的羊毛地毯,天花闆璀璨的水晶燈,隻覺自己是走進了一個神話故事裡才有的仙宮寶殿。。
還是榮伯這句話将神情恍惚的他,喚回了神。
他反應過來,微微偏頭,越過榮伯的腰身,看向歪躺在沙發抽大煙的那位金老爺。
子春印象中的老爺,不是留着胡須,就是腆着肚皮,比舅舅都要老上許多。但沙發上這人,穿一身月白長衫,面頰光潔白皙,長眉鳳眸,尖臉高鼻,看着相當年輕。
若不是榮伯叫他老爺,他都要以為這是金家少爺。
子春沒忘記舅舅的叮囑,上前一步,對着橫卧在沙發上,俊美年輕的金老爺,用力鞠了個躬:“老爺好。”
金老爺撩起眼皮,露出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淡淡掃了眼他,懶洋洋問:“叫什麼名字?”
子春用他稚嫩的嗓子回道:“回老爺,我叫許子春。”
金老爺擺擺手,對榮伯道:“行,帶下去吧。商羽這兩日脾氣正大着,等消了氣再把這孩子帶去跟前伺候。”
榮伯點點頭:“好嘞,老爺。”
金老爺擺擺手,閉上眼睛繼續歪在沙發吞雲吐霧。
若說子春先前隻是不舍舅舅,現下則後知後覺般,對這個陌生世界感到了一絲惶恐。
他年歲尚小,并不能确切地形容這種感覺,隻是依稀覺得自己的人生,從這一天起,悄然改變。
*
金公館前庭後院,占地十幾畝,即使在洋人貴胄滿地跑的八國租界,也絕對是數得出的闊綽。
剛剛那棟三層的紅磚花園洋房是主樓,穿過後花園,還有一棟不算太小的配樓,總共兩層,供府中傭人居住。
子春跟着榮伯,踏上鵝卵石小徑,路過花圃草坪以及一個荷花池,又走了好一會兒,才抵達這棟傭人樓。
他原本以為自己要和陌生人住,不想竟然給了他二樓單獨一間小屋,屋子着實是小,隻得一張小床和一方小桌,但對在南門窩鋪長大的孩子來說,這已經是一間豪宅。
榮伯将人領進屋,和顔悅色道:“你這幾日就住在這裡,待會兒我讓人給你送點吃的。”
子春擡起小手作了個揖:“謝謝管家老爺。”
榮伯笑道:“進了金公館,老爺就隻有主子爺一個,你叫我榮伯就好。”
子春從善如流改口:“謝謝榮伯。”
榮伯滿意地撚須點頭,居高臨下觑着面前這小童。他這輩子沒孩子,但伺候過兩個孩子。年輕時在北京城的王府,伺候曾經的小貝勒。後來,小貝勒長大成人,有了孩子,他又繼續伺候貝勒爺家的小阿哥。再後來,大清亡了,貝勒爺搬來天津衛租借做了寓公,愛新覺羅家的貝勒,搖身一變成了金公館的金老爺,小阿哥也成了小少爺。
無論是當年的小貝勒,還是如今的小少爺,都是教人不省心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