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子春來說,先前商羽那番話,原本在兩人之間劃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溝壑,但這一整盒糖,又将這溝壑填平了一些。
子冬再沒來過金公館看他,隻等到他每兩個月的假期是,來接他一起回家。
轉眼又是冬去春來,入了夏。子春在金公館的日子,也進入第六個年頭。
這兩年,舅娘身體日漸轉好,子冬又開始能賺錢,雖然年月差,家中日子依舊不算多好,但吃飽穿暖還是戳戳有餘。
前年河北洪澇災害,南門外湧入了烏泱泱的流民,建了大片窩鋪,原本了冷清的南郊,熱鬧起來。
今年開春,舅舅舅娘瞅準機會開了一爿面鋪子,雖然都是窮人,但窮人也得吃飯,兩個月下來,面鋪因為口味好分量足,生意竟然相當不錯。
這日,子春放假回家,舅舅将面鋪提早打烊,一家四口難得齊聚一堂吃晚飯。
子春在金公館從不缺吃喝,日日有肉有菜,如今他到了長身體的年紀,榮伯還時不時叫廚房給他加餐。
但别人家再好的飯菜,也比不上家裡的粗茶淡飯,更别提他每次回家,舅舅都會專程買肉做給他吃。
今日更是四菜一湯,剛端起碗,舅舅舅娘就往他碗裡夾菜。
“小春,多吃點,怎麼見你好像又瘦了。”舅娘笑道。
子春往嘴裡塞了一大筷子菜,笑眯眯道:“我這是在長個子,看着瘦呢。”
舅舅許永福笑着接話:“小春今年下半年就該滿十三了,都怪舅舅沒本事,讓你小小年紀就去别人家伺候人。”
子春忙道:“舅舅說什麼呢?要不是你送我去金公館,我哪能吃飽穿暖還有書讀。”
許永福轉頭笑盈盈看了看他,頗有些欣然地點點頭:“嗯,小春如今是個讀了書的樣子,不比那些大戶人家的少爺差。”頓了下,又繼續說道,“我跟你舅娘商量了一下,如今面鋪生意不錯,子冬也賺錢了,不缺你在金公館那幾塊大洋,你做完這兩個月就回家,等入了秋就去上學。學校我已經問好了,南城的教會學校,學的新知識,學費也便宜。你且好好讀,往後去考大學,咱們許家也算能出個狀元。”
子春雖然從去年就聽子冬念叨,說有錢了就送他去讀書,但他也隻是聽聽,一時并沒指望,因而眼下忽然聽到舅舅的話,簡直有點不敢相信。
子冬笑嘻嘻攬了攬他的肩膀:“怎麼?高興過頭,不知道說什麼了?”
子春回神,忙不疊咧嘴傻笑道:“謝謝舅舅,我會努力讀書的。”
許永福哈哈大笑。
泥土稻草搭建的窩鋪裡,也有其樂融融。
*
确定了要離開,自然得提前跟東家說。
金老爺是常年見不到人影兒的,府中的事兒都是榮伯一手安排。
回到金公館,子春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榮伯,說自己要辭工的事兒。
榮伯一聽,愣了半晌才回神:“你要辭工?”
子春說:“嗯,家裡現在好一點了,舅舅說要送我去上學。”
榮伯連連點頭,喃喃道:“上學好……上學好……”
子春并不覺得自己辭工是什麼大事,他在金公館這些年,傭人聽差辭工很常見,除了榮伯和幾個從北京城跟過來的旗人包衣,其他人都換了好幾波。
有女傭結婚回老家的,有聽差出去另謀出路的,畢竟金公館再好,那也不是他們這些下人的家。
因而見他神色有些慌張,不解地問:“榮伯,你怎麼了?”
榮伯讪讪一笑:“榮伯這不是舍不得你麼。”說着用手比劃道,“想着你剛來才這麼高,現在都快趕上榮伯了了,你可是榮伯看着長大的。”
子春聞言咧嘴一笑:“沒事的榮伯,我以後會經常來看你。”
榮伯笑着點點頭:“好好好。”說着,又摸摸鼻子,“那個……你要走這事兒,你得自己跟少爺提前說一聲,免得到時候太突然,少爺受不了。”
子春愣了下,旋即又笑着點頭:“嗯,我會的。”
話是這樣說,但子春卻拖了好些天,每回當着商羽,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怕什麼?
怕少爺舍不得自己麼?
依他看大緻是不會的,少爺冷心冷肺,老爺每回出門,也從未見他有半點不舍。
怎麼會對自己舍不得?
除此之外,在過了一開始因為要去上學而帶來的興奮,他終于後知後覺自己要離開金公館,離開這個生活了将近六年的地方。
要離開少爺。
這些年,他與少爺相處的時間,遠遠多過家人。
少爺脾氣古怪,但要論起,對他是真不壞。自己惹他生氣,他說要罰他,但通常不過是罰他寫字,或者陪他一起睡。
除此之外,得了好吃的東西,也總會分給自己。
這是其他傭人都沒有的待遇。
無論少爺是不是将自己單純當做下人,對他來說,少爺除了是少爺,還是與他一起長大的親密夥伴。
想到要與他分開,他便忍不住難受。
就這樣一直拖到了一個月後,眼見離開的日子越來越近,榮伯也三番兩次催他,讓他快些和少爺說。
這天天氣難得涼爽有風,吃完午飯的商羽,躺在樹蔭下小憩,厚厚的一本書蓋在臉上
子春跑過去,在他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将他臉上的書拿開。
對上的便是商羽一雙琥珀色的鳳眼,自下而上涼涼看向他。
子春嘿嘿一笑:“少爺,你沒睡着啊?”
商羽不置可否。
子春又道:“少爺,我想跟你說點事。”
商羽:“說。”
“那個……”子春撓撓耳朵,嚅嗫了半晌,直到商羽盯着他的眼睛,浮上一絲不耐煩,他才終于又繼續,“我做完這個月就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