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娘看到這情形,雙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還是舅舅扶着,才勉強往前走。
子春跟着舅舅身後,遠遠望着那滔天火光,聽着此起彼伏的呼救聲哭喊聲,隻覺得像是做夢一樣,整個人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這一場大火,一直燒到後半夜才徹底撲滅。
大片窩鋪化為灰燼,那些好不容易才安頓下來的流民,一夜間又回到無家可歸。
火沒燒到許家這邊,但面鋪被燒了個精光,所有東西包括自己搭建的窩鋪房子,都化為烏有。
大半年心血與未來的指望,都在這場大火中付之一炬。
舅娘因為這場大火,又病倒在床,舅舅成日唉聲歎氣,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隻有子冬更加拼命拉車,支撐一家子生活。
子春自然無心上學,請假在家幫忙打理雜事,就這麼過了幾天,他知道不能這麼下了,猶豫再三,也沒跟舅舅說,自己偷偷跑去了金公館。
*
“小春,你來看我們啦?”
聽到他來,榮伯親自出來迎接,一見到他就和顔悅色笑眯眯開口。
子春看到對方滿臉皺紋和蒼白的兩鬓,三個月不見,才驚覺原來榮伯已經這麼老了。
心中頓時一陣愧疚,因為這三個月,他雖然偶爾會想念在金公館的日子,想起裡面的人,但從沒想過來看望他們。
因為總覺得來日方長。
他抿抿唇,為自己的薄情寡義感到羞愧,嚅嗫着問:“榮伯,你們還好嗎?”
榮伯點點頭:“挺好的,你呢?”
子春不答反問:“少爺呢?”
榮伯微微一怔,遲疑了下,才又笑着道:“少爺也挺好的。”
除了更不愛說話之外,那混世魔王确實看不出有什麼不同尋常。
哦,上回雷雨夜,又發了一場病。
整整折騰了一晚上,後面養了好幾日才好。
見子春站在門口不進來,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榮伯蹙眉問:“小春,是遇到什麼事了嗎?”
子春嗫嚅道:“前幾日,南門外發了場大火。”
榮伯皺眉點頭:“聽說了,怎的,你家也被燒了嗎?”
子春搖搖頭又點點頭:“家裡沒燒,但面鋪子燒了。”
榮伯舒了口氣:“那還好那還好。”
子春望着他猶豫片刻,終于試探着開:“榮伯,我……我想回來繼續伺候少爺,您看可以嗎?”
榮伯愣了下,旋即喜笑顔開:“你要回來啊?那可太好了,快快快進來,去跟少爺說一聲,少爺肯定很高興的。”
對方的反應讓子春稍稍松了口氣,跟着他走進去。
當他再次踏入這座再熟悉不過的公館,心情忽然就有些複雜,以至于每走一步,腳步就變得沉重幾分。
他擡頭望向二樓商羽的窗戶,那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也不知道為何,他忽然想起當年的小貓雲朵。
少爺曾經那麼喜歡雲朵,恨不得每天抱着不離手。可雲朵離開之後再回來,少爺便不要了。
少爺還會要他嗎?
他一點都不敢确定。
*
“少爺,你看誰回來了?”榮伯領着子春,喜滋滋敲開商羽的門。
屋中的留聲機,放着西洋樂。
商羽坐在沙發,翻着一本最新的畫報,聽到動靜,稍稍擡頭,目光越過榮伯,輕飄飄落在他身後的子春身上,很快又漠然般收回,繼續低頭看畫報。
三個月沒見,少爺好像又長大了些,長手長腳的,已經是個正經的少年了,隻是那張臉依舊雌雄莫辨,又冷峻疏離。
不,比以前看着更冷了。
子春心如擂鼓,但想着家裡的境況,還是深呼吸一口氣,走進去笑眯眯道:“少爺,我回來繼續給你做書童啦!”
及至他走到跟前,商羽才又撩起眼皮看向他,扯了下嘴角,露出一個冷淡的笑意:“我十四歲了,已經不需要書童。”
子春微微一怔,想要說的一串甜言蜜語,全被堵在喉嚨。
榮伯也是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跟着走進來笑道:“少爺,書童不書童不重要,少爺身邊總要個人貼身伺候,其他人你又不要,小春回來不正好?”
商羽道:“我不要其他人伺候,自然也不要他。”
“少爺——”榮伯為難道。
商羽低下頭,不再說話。
相處了近六年,子春知道他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當初雲朵回來,他說不要了,便是一眼沒再看過,哪怕雲朵在他腳邊打滾撒嬌,也熟視無睹。
他又如何能奢望自己說幾句好聽的話,就能回來。
罷了,總歸自己已經十三歲,又讀書識字,去外面找份工總該是可以的,實在不行,大不了去跟哥哥一樣賣苦力。
榮伯還要替他說話,他拉了拉對方,朝他搖搖頭,然後對商羽道:“少爺,那我走了,你保重。”
商羽沒回應。
他也不指望對方會回應,隻轉過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榮伯重重歎了口氣,默默跟上。
誰知,兩人剛走到門口,商羽的聲音冷不丁響起:“榮伯,家裡現在是不是缺園丁?”
子春一臉茫然,但榮伯卻是很快反應過來,笑嘻嘻道:“對對對,是缺個園丁,花園現在都亂糟糟的,正好小春喜歡折騰花花草草,我也懶得再找人了,小春你就留下當園丁吧。”
“啊?”子春還是沒反應過來。
榮伯拉着他往外走,故意拔高聲音道:“來來來,我去跟你說說園子怎麼打理。”及至走下樓梯,才笑着小聲說道,“小春,少爺這是想你回來,又拉不下面子開口。”
子春眨眨眼睛,還是有些茫然:“是嗎?”
榮伯笑說:“趕緊回去收拾行李,你那屋子我還給你留着。回來後好好哄哄少爺。”
子春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能留在金公館了,忙不疊用力點頭:“好的,我這就回去”
因為太過喜出望外,他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回的家。
舅舅許永福知道他要回金公館,雖然不舍得,但家中情況,也容不得他不同意,何況子春為了安慰他,說金公館學的知識,比學校裡多很多,他這才放心。
實際上,子春都不知道這回再去金公館,還有沒有機會再跟少爺一起上學。
但能自己養活自己,還能每月為家裡賺幾塊大洋,總是好的。
拎着包袱回到金公館,已是暮色四合,子春收拾好行李,正想着要不要再去跟少爺打個招呼,卻聽商羽的聲音,從樓下花園傳來。
“這些花都敗了,怎麼沒人打理?新來園丁呢?”
子春渾身一個激靈,趕忙跑下樓,循聲找到人。
此時的商羽正站在一塊月季前。
這應該是園中月季最後一波花期,到了十一月入冬,已經凋零得差不多。眼下隻剩幾朵枯萎的花,孤零零挂在枝頭。
子春走上前道:“少爺,我馬上修理。”
待他拿了剪刀去而複返,商羽已經不在。
往常園丁修理花園,他經常在一旁看,偶爾還會打個下手幫個小忙,對這套活兒倒不算陌生。
小心翼翼修建好花枝,又聽商羽的聲音傳來:“園丁,這兒的枯草也都處理了。”
“诶,來啦——”子春應道,心中卻忍不住嘟哝,以前叫他小春小傻子,現在直接成園丁了。
及至快子時,子春翻完整整一塊土,累得坐在一旁氣喘籲籲,商羽才大發慈悲,輕飄飄道:“行了園丁,今天就到這裡,明天再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