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心中一刺,邁步上前,少女見狀立時退後,繼續冷嘲熱諷:“你去追求你的肆意人生,何必管我死活!因你,我們全家在族中受盡白眼侮辱,不得已背井離鄉!因你,我父母被活活氣死!你現在來假惺惺做戲給誰看!有錢不如去治治你自己的惡疾!”
青岚臉上青白相間,她絕望閉目,默默忍受少女辱罵,似乎多忍一刻便能多贖一分罪惡。
少女卻不願再浪費口舌,烈日下眼底一片寒涼:“再讓我見到你,我就把你的所作所為宣揚的人盡皆知!看你還如何有臉在西京待下去!”
說完,她不願再多看青岚一眼,轉身摔上院門。
青岚深深吸氣,擡眼看向明晃晃天空,她其實不過三十出頭,正當盛放花期,卻已略顯滄桑。雙目本應靈動,不知在何年何月就已幹涸枯萎,此時想要為自己流一滴淚竟也不能。
耳邊門栓響動,青岚收回彷徨目光,見是鄰居老妪出來,便上前遞過幾枚銅錢,客氣詢問那少女近況。
老妪見過青岚幾次,雖不知因何屢屢被拒之門外,但也看得出青岚是真心關心,遂半推半就收下銅錢,歎氣道:“翠心可憐,之前找了個好人家去幫忙看顧小公子,哪知小公子被邪祟附身,她又被小公子乳母構陷,說是她母親剛過世,鬼魂作祟所緻。她無力辯白,趁沒人一頭撞了柱子……哎,可憐啊,父親早逝,母親屍骨未寒,她也才十七而已,還是個孩子,真是活天冤枉……”
“然後呢?”青岚急問。
“後來幸得一位神女相助,這才洗白冤屈,那主家心善,給了筆錢讓她在家将養……”
青岚不及聽完,又問:“神女?哪位?”
老妪訝異道:“你竟不知?還能是哪位,不就是易家那個死了又活過來的女公子?”
青岚頭皮發麻,耳邊老妪的話音忽遠忽近。
“我聽人說,那女公子替翠心擋住劍,而後當衆施法,又拍又打的,最後親下九泉,要回小公子三魂七魄,以口渡氣,那小公子哇的一聲……哎?這位娘子,你去哪?”
青岚狠掐自己手背,才恢複知覺,耳畔集市的人聲鼎沸也隔空清晰起來。她來不及拜托老妪對翠心多加照顧,往她懷中胡亂又塞下些銅錢,便扭頭就跑。
趕車的僦人正在巷口等她,見她離弦箭一般沖出巷子,奇怪看回巷内,揚鞭高呼:“往那邊走不通啊!”
話音未落,陣陣馬蹄聲傳來,一行玄衣輕騎也繞道此處要往城外走,為首的将領戴着一副镂雕火鍍金青鬼假面,墨色瞳孔在假面後散出幽幽子夜寒光。
青岚聞聲回首,待看清來人,她不做猶豫,轉身擋住輕騎去路。
将領提缰勒馬,戰馬發出嘶鳴,前蹄高擡,險險躲過。
身後副将吼道:“你不要命了!”
青岚定定跪下,拱手道:“下官太蔔署太蔔丞青岚,請紀将軍救命!”
*
越往集市走人越多,仿佛全城百姓都擠到這裡,這也難怪,西京幾個大點的牢獄都在附近,原本東市主廣場可以承擔人群分流,但眼下架起高台,樞紐處猶如血管淤堵,連帶着附近縱橫的闾裡列市中百姓接踵聯肩,進二退一。
如是一路縮着肩,嘴裡不停念叨着“抱歉,讓一讓”,左側右側艱難前進。綢緞鋪并不難找,缯帛也不是什麼稀罕物,如是掏錢付錢的空,身後街裡忽而人頭攢動,亂作一團。
店鋪夥計見街道上似開了鍋般洶湧,忙招呼人将門外的招幌竹架擡進來。
如是立在踏階上,對着挨山塞海般的人潮,有些目瞪口呆,遠處隐約聽到右都尉領着府吏在疏散人群,然而并無半分作用。她擡頭看看當頭午陽,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若是誤了回宮時辰,少不得又要被青岚責罰。
如是不再逗留,緊緊懷中缯帛,一頭紮進人海,但情況出乎她的意料,人群像是巨大齒輪,咬住衣角,便将整個人都卷了進去,瞬間吞噬。她腳不着地被迫前進,酷熱加上擁擠,如是覺得胸腔連呼吸的空隙都沒有了。
她努力仰頭,從黑壓壓的人頭中望去,前面不遠處是為大雩架起的高台,太蔔署的幾個員吏躲在上頭,右都尉孔谡舉着刀沖底下怒吼着什麼,他額上青筋暴起,但喊聲被鼎沸聲淹沒,像個啞劇,内史府主簿丁寶桢站在他旁邊一個勁抹汗,顯得束手無策。
如是似沙漠裡遇見綠洲,奮力撥開人群鑽向高台:“丁主簿!丁主簿!”
然而沒走幾步,百姓中有人驚聲尖叫起來,原本一股腦前進的人群開始有人逃命似的往回擠,對擋住自己路的人破口大罵:“别往前擠了!前頭殺人了!”
哭喊嚎叫中如是聞到陣陣惡臭翻湧,耳邊也斷斷續續拼湊出始末。
今日晌午,北境跑回一匹戰馬,駝着具扒光衣服的屍首,酷暑之下,那屍首連帶着馬背一起腐爛生蛆,惡臭難當。有人從腐肉裡找到一枚官印,才驚悉這具裸屍竟是堂堂遼西太守。
匈奴如此糟踐甯朝官員,奇恥大辱引得百姓義憤填膺,怒起揭竿,牽着遼西太守屍身往東市廣場而來。大赦出獄的犯人有幾個走的慢的,剛踏出牢門便遇百姓聲讨惡賊,誤以為抗議大赦,推搡之下竟與百姓打起來,血濺當場。
街上徹底亂了套,有人前沖,有人後逃,如海淵暗流,将人吸進,摔倒的人被踩踏在腳下,身上如踏過千軍萬馬,口鼻溢血,幾下便沒了氣息。
如是又驚又怕又悶,身上的汗不知何時開始變冷,惡臭堵住了她大部分氣道,烈日蒸烤下,她眼前恍惚起來,她仿佛瞧見一匹馬,馬頭後面蚊蠅聚集,嗡嗡聲甚至蓋過周遭混亂,馬頭擋住了大部分駭人場景,隻一隻白骨化的手耷拉出來,分不清手心還是手背的皮肉勉強綴在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