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仲良微揚下颌,有些炫耀道:“易生的口味我這個老父親最清楚不過,她怕苦,喝不慣尋常消暑飲,”他伸出一指扣扣罐身,“我這罐就不同了,臨出太醫署時候,我抓了把冰糖……”
易仲良話音越說越低,因為對面姜珩從懷中掏出個荷葉包,層層打開,立時果香四溢,顆顆葡萄幹飽滿、暗紅如瑪瑙,細聞之下,還有淡淡花香。
西域三十六國與甯朝剛通貿易,葡萄十分珍貴,有價無市。
“前陣子李忌案結案,陛下很是滿意,賞賜繡衣署一些葡萄幹,我不愛甜食,就拿給舍妹和如是,這些小丫頭們應該會喜歡。”
如是喜形于色,毫不客氣拖過荷葉,撿了一顆放進嘴裡,滿意點頭。
易仲良雙肩有些下垂,看着如是歡喜模樣,任命似地籲出一口氣,拱手謝道:“難為姜直使記挂小女病情,送來如此珍貴之物,受之有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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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雩之日,全城戒嚴,各家祭祀中霤神,禁動土禁伐木。除特招人員,所有男子禁止随意走動,而婦人則均需出門,統一調遷至既定位置觀看祭祀。此舉取陰盛陽衰之意。
市集廣場已由金吾衛與京師中郎将層層把守,東西征用了臨街樓閣,武甯帝領後宮諸人,與幾位在京的皇親國戚于東側就坐,三公九卿則坐于西側。
廣場正中早已搭好祭祀高台,台高兩丈餘,面寬三四十丈開外,以祭祀山陵為主,四面設有象征通四方的階梯,每一方位則各安置兩座鼍鼓,鼓高一丈,鳄皮蒙之。另懸持黃色缯帛五條,旌旗無數,插或玄或黃的析羽。
高台北側置一條身長五丈的應龍,周身以竹和柳木為支架,草泥為血肉,染色草紙與綢緞為鱗。大應龍兩側又有小應龍四條,各長二丈五尺,全部頭向南,間隔五尺。台中凹陷,泥土山石夯築起一個祭祀坑,四監司正命人将刍秣飼料最後一次喂于祭祀的牲畜,而一同征集來的木柴則架在坑中,傾倒數桶火油。
如是第一次見到太蔔令黎光,這是一個瘦小的老頭,頭發半白,長須半白,面有溝壑卻無老态,目若懸珠,清明如而立之年。他神情寡淡的伸手默點掌訣,而後擡頭望日,便一言不發的踏階而上,青岚和韓惠等幾個高階巫女随後。
鼍鼓喤喤,号角嗚嗚,沉重而緩慢。高台下的空地上,立着五名黃衣花甲老人,他們已齋戒三日,此時頭戴惡鬼傩面,雙手高舉,自喉嚨深處發出低鳴。另有五名壯年男子也已齋戒三日,他們與數名侲童一起,頭戴人鬼神三界形象的傩面,身着黃色袴褶和木屐,緩緩持斧起舞。
黎光踏上高台正南方設立的主祭台,用玄酒、清酒、食物、膊脯、五牲首級祭拜後稷神像。而後朗聲道:“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各從其類也。坤上乾下,天地交泰,則雷生雨降,雷生雨降而百果草木皆甲坼。我等願為民請願,上天陳情,望天地交感,風雲際會。①”
他向一側招手,立時便有幾名獸師将兩頭猛虎牽到高台之上,以腕粗的數根鐵鍊栓于銅柱。
“雲從龍,風從虎,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聖人作而萬物睹②。雲行!雨施!”
音落,黎光看向前方立香,袅袅白煙隻因他振袖而短暫消散,片刻便又重新凝聚成一股,徐徐而上,波瀾不驚。
他與青岚對視,青岚意會,轉身面向高台,以二指沾朱砂與雄黃,橫塗于額上,又将頭頂的傩面緩緩拉下蓋在臉上。
韓惠與如是等人見狀,也将傩面戴上,柳木的清香與顔料混合成特殊的氣味撲面。青岚曾說過,傩面戴上為神,取下為人,頭戴傩面便可直視神明。
旁側絲竹聲起,悠揚脫俗,與鼓角和鳴,與老人、侲童和聲,形成婉轉低沉的唱誦,神秘古老的音調淩空盤旋,令萬物心生敬意,仿佛真能與九天之上的諸神交流。
“倬彼雲漢,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喪亂,饑馑薦臻。靡神不舉,靡愛斯牲。圭壁既卒,甯莫我聽?
旱既大甚,蘊隆蟲蟲。不殄禋祀,自郊徂宮。上下奠瘗,靡神不宗。後稷不克,上帝不臨。耗斁下土,甯丁我躬。
旱既大甚,則不可推。兢兢業業,如霆如雷。周餘黎民,靡有孑遺。昊天上帝,則不我遺。胡不相畏?先祖于摧。
旱既大甚,則不可沮。赫赫炎炎,雲我無所。大命近止,靡瞻靡顧。群公先正,則不我助。父母先祖,胡甯忍予?
……”③
如是幾人身着黃衣,手持孔雀尾羽和金鈴,在高台北側,面向南方翩跹而舞,婆娑間水裙風帶,奇香四溢,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發髻上的金絲步搖與手中金鈴雀羽,折射太陽的光芒,燦而不耀,攏于周身,遠看真若吉神寶光一般,神聖而不可亵渎。
黎光就着青岚捧起的漆盤占了一卦,他手指點着銅錢左右移動,微歎一聲。
青岚的聲音自傩面後悶悶傳出:“太蔔令,是有什麼不妥嗎?”
黎光搖搖頭:“上坎下乾,中存離兌,日月之明,主上英明,國之強盛,上上大吉④。”他略頓,又道:“隻……恐要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