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其荷記得，小學時，她家條件并不太好，住在一套比較舊的兩居室裡，她跟鄭其羽住一個房間，他們經常會吵架，大多的時候是因為他層出不窮的惡作劇，比如把她的拖鞋藏起來，在她喜歡的童話書上亂塗亂畫，趁她睡着時用剪刀把她的辮子剪了。。。。。。但是做再無聊再過分的事情，趙容秀都舍不得責怪他，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好了好了，他是你弟弟，你要讓着他，别總是這麼計較”。

某天，兩人在一起寫家庭作業，鄭其羽寫了還不到一半，鄭其荷便全部完成了，她高高興興的下樓玩，誰知回來後，發現自己生字本上滿滿的幾頁字都不見了，做的數學應用題也沒了，像是被誰用橡皮擦擦掉的。她氣得大哭，拿着本子質問鄭其羽，他不僅一口否認，還倒打一耙，說她自己不想做作業，想出去玩，還準備栽贓給他。那天，他們狠狠打了一架，小學那會兒，鄭其羽身高還沒她高，力量也旗鼓相當，鄭其羽的臉被抓破了幾處，她的手臂被咬出血，最後是鄭權聞聲而來把他們拉開的，趙容秀回來時，看見鄭其羽的臉，心疼不已，鄭其羽才哭訴幾句，她便不由分說扇了她一巴掌。

為了避免更多的小沖突，那次後，趙容秀給他們的房間劃定了範圍，靠窗戶的那頭，是屬于鄭其羽的，事實上，大部分的區域是鄭其羽的，因為他的東西實在太多，光那些玩具槍、汽車就堆了小半間屋子，而靠門的那頭的牆角，是屬于她的，狹小的一塊地方，擺着單人床，小桌椅，折疊衣櫃，就基本沒有活動空間了。鄭其羽甚至還在房間裡劃了一條線，隻要她稍微越過一點，就大叫大嚷。

幸好，那段噩夢般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家裡買了新房。趙容秀領着他們去看時，姐弟倆都很興奮。趙容秀笑着問她：“其荷，你是姐姐，讓你先選，你想要哪個房間？”

她在房子裡走了一圈，然後在一個房間前停了下來，怯怯的看着她。除了主卧室外，那是最寬敞的一間，并且沒有挨着陽台，私密性很好。趙容秀笑了：“你倒是會揀好的選，一點都不知道謙讓，你在學校念書念了什麼？孔融七歲讓梨沒學過嗎？”

她本來想反駁她，孔融讓梨是把大的讓給了哥哥，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來，趙容秀道：“這間房是你弟弟的，你是挨陽台那間。”

她當時不明白，為什麼都已經決定好了，還故意讓她選。後來她知道了，隻是逗逗她開心，隻是在故作姿态，他們以為她會自己選最小的那間，這樣他們就比較心安理得，沒想到她沒按常理出牌。

再後來，他們又搬了兩次家，一次是為了他們讀書，而買了一套優質學區房，

一次是她和鄭其羽讀大學後，重新買的一套複式房，房子越來越大，裝修也越來越好，但不管怎樣，她能擁有的，都隻是家裡最小的房間，因為趙容秀說，客房是留給親戚朋友住的，要讓人家住得舒服。

現在，鄭其荷便坐在複式房樓下的小房間裡的飄窗上，一邊看着G城的夜景，一邊想着從前的事情，她發現自己的記憶力真的很好，一個又一個的片段在腦中回放，包括那些細微的表情，冷淡的話語。。。。。。全部都一清二楚。她知道擅長遺忘的人才會過得快樂，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無法忘記，這些都是她成長路上的印記，印得那麼深。。。。。。

她心裡忽然有一絲後悔，回G城的決定實在是太倉促了。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回來，她不再是多年前那個稚弱無助的小女孩，趙容秀發脾氣也好，威脅也好，隻是令她感到煩，再不能讓她害怕。或許，是蕭曉的事情推了她一把，她無法一個人呆在家裡獨自舔舐傷口，回來湊個熱鬧，有助于分散注意力。她明白她的家人們并不如何愛她，但至少，他們很少遮遮掩掩，他們的想法，會在語言和行為中流露出來，不會說着甜言蜜語，突然就擡手捅她一刀子。

鄭其荷伸手摸了摸臉，忽然又想起多年前趙容秀打的那一耳光，她下手可真重，以至于第二天她去學校，班主任老師一眼就看出了不對勁，她把她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裡，蹲下身撫摸她的臉，問她是怎麼回事，她抽抽噎噎，把臉腫的緣由說清楚了，在她的引導下，又說了其他許多許多事。老師很久沒有說話，後來，輕輕抱住她，在她耳邊說道：“其荷，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會被爸爸媽媽疼愛，還有很多人，比你現在的處境還要糟糕。聽着，你不要被他們影響，要好好讀書，快快長大，等你也變成大人，等你有了力量，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好的，再也不會有任何人能傷害到你。”

班主任老師姓盛，是個很年輕的女老師，她對她一直很愛護，并曾為她改過名字中的一字。在她身上，鄭其荷第一次感受到母性的溫暖和光輝，她一直記得她，也永遠感激她。但她覺得她那句話并不盡然，長大成人，确實讓人有了反抗的力量，但人生的每一程，都會有能傷害到你的人，隻是方式不同罷了。

因初七就要上班，鄭其荷和鄭其羽馬不停蹄，用了一天半時間，将父母兩邊重要的長輩的家裡走遍，把該拜的年都拜了。

晚上回家，發現表叔和幾個表兄弟過來了，鬧哄哄的一屋子人，鄭其羽上去跟他們打招呼，幾人笑嘻嘻的問起女朋友，鄭其羽含糊其詞，又有人問起他新買的房子，他談興便高漲起來，告訴他們是在省城黃金地段，能看到江景，總價高達多少，房子有兩百幾十平米等，又說很快要換新車，所有人都啧啧稱羨，不時出語恭維，說他天生命好，趙容秀自然也不會放過在丈夫這邊親戚面前顯擺的機會，說準備如何豪裝，還要精心打造兩個兒童房，又開玩笑似的對鄭權說，要把素日藏的私房錢貢獻出來，兒子工作、買房、結婚三樁大事湊一塊，裝修預算不設上限，鄭權看了鄭其荷一眼，沒有回應。

客人走後，鄭其羽就向父母彙報今天拜年的情況，無意間提起小姨的婆婆被送往鄉下獨自住，過年也沒人照管，幾個子女互相推來推去的，小姨今天在電話裡好像跟人在為這事吵架。

鄭權歎氣道：“所以子女還是不要養太多，四五個，你看關鍵時刻，沒一個人盡孝。”

鄭其羽道：“說實話，小姨應該把她接去縣城，至少讓老家人好好過個年。”

“你說得輕巧，下半身都癱瘓了，接來誰伺候？本來當初是協議了的，每個人照顧三個月，輪着來，是她家那老三拿疫情做借口撂挑子，另一個也不是省油的燈，一怒之下就把她送回去了，關你小姨什麼事？她離老人近點就活該倒黴？”她瞟了丈夫一眼，說道：“生了五個，個個家裡都不算差，晚景還這樣凄涼，還不知道我們老了會怎樣呢？”

鄭權道：“你看你，說着别人家的事，想那麼遠幹什麼。”

趙容秀本來隻是随口一句話，見鄭其羽拿着遙控器換台，鄭其荷坐着看手機，都沒人接話，心裡馬上不舒服了：“沒人說話了？要是我們兩個老了，病了，行動不方便了，我看你們打算袖手旁觀，是不是？”

“啊？”鄭其羽道：“媽，大過年的你說什麼呢，也沒個忌諱，我肯定會管你們照顧你們啊，你沒看到新聞裡說，有個男的背着他走不動的老母親到處旅遊呢，老媽，等你們老了，我買輛大房車，也帶着你和爸滿世界走。”

趙容秀心裡美滋滋的，又問：“其荷呢？”

鄭其荷擡起頭，一臉不解：“剛鄭其羽不是說了，他照管你們。”

“他是他，你是你！你就打算甩手了是吧？”

“其羽比我有出息，有能力，也比我有錢，他當然要挑大梁，擔重擔，對不對？”鄭其荷似乎沒注意到她難看的臉色，慢吞吞的道：“再說了，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嗎，養兒防老，可沒說養女防老。”

“你！”趙容秀氣得手指着她：“你這是什麼話？你說清楚，是認真的還是存心氣我？！”

鄭其荷不看她，淡淡的道：“我洗澡去了。”

“其荷。”鄭權叫住她：“你現在還在還房貸，要不要到爸爸這裡拿十萬過去，緩解下壓力。”

鄭其荷一愣，随即笑了：“爸，我的房貸，每個月都有公積金對沖還款，并沒有任何壓力，不需要問你借錢。”

“不是借的，這筆錢就當給你。”

“爸爸，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要。”

鄭權也怔住：“你不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