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聽得呼喚,忍不住伏進父親的懷裡,“爹爹……你在思念娘親嗎?”……一隻手,帶着微溫,落在她的頭頂,輕輕摸挲,“是啊,我在想念餘德[YY賈敏的字,詳見*1]。”“爹爹,您還有玉兒呢,”“是啊,還有玉兒……”黛玉不再說什麼,她已知曉,父親的人,在這裡,心,卻已不在了。一種巨大的悲哀,自父親的心跳聲中透出來,那是鴛鴦喪偶,大雁單飛,梁山泊失了祝英台……這樣的傷痛,不是語言所能勸慰的。自己與那個女子相處了近三年,尚且如此不舍,父親與她恩愛十數年,其中的情份,更是非比尋常。她喪母後長病床榻,時時需父親呵護,卻何時真正關心過他的哀思?此時想來,不是沒有愧疚的。父女倆,于這靜室裡,相互依偎,各自神傷。
……
黛玉晚間回房後,說要寫條幅。幾個大丫頭都勸她說時辰已晚,明日再寫也不遲。黛玉央求着說隻寫幾個字。春柳無法,隻好挑了燈火,月梅備下常用的紙筆。黛玉見了,叫将素日珍藏的澄心堂取出來,比着父親房裡的那幅條幅大小裁了,捧出養了許久的老坑端硯,另起了廷圭墨,也不要丫頭動手,自己勻勻地研了,月梅看了隻咂舌:“阿彌陀佛,我隻說寫兩個字能費多久呢,原來在這兒等着咱們呢。”說得黛玉也抿嘴一笑。待墨濃筆潤,黛玉提了王羲之最愛的李渡筆,極認真地寫了八個字:“君子萬年宜其遐福”(遐福:久遠之福。此句意指希望君子,能夠長命百歲,享受長久的福氣。出處同上章)。寫完自己退兩步看看,這才練了兩年的柳體,能寫成這樣,也算不錯。心想自己的父親,是自己所敬愛的人,君子兩個字,也是用得的。于是加了款印,晾在一旁。這廂撤了筆墨,又要自己做漿糊,準備裝裱。月梅見她這一通鬧得,也不提睡覺的事,急得要去回老爺,黛玉隻不松口。春柳知道犟不過她,過來哄黛玉:“這上好的漿糊一時也是做不得的,姑娘不如先去歇息,一會子我就與月梅親自動手去做,定能讓姑娘滿意。”黛玉知道這也是實話,無法,隻好應了。
雲莺端來剛才被她擱一邊的牛乳,侍候她喝了,又拿青鹽漱了口。春柳與她散頭發時,黛玉尤向她說着制漿糊的要點,正在床邊用紫銅捂子(古代的熱水袋)溫床的月梅笑得不行,“不說跟着姑娘制過這物事,就是原來夫人用時,也有我們制的呢。”黛玉聽了,方才撇了撇小嘴,住了口。春柳在玻璃鏡(注:其時,玻璃還算寶石呢,這個很貴重)裡見她如此,不由也抿嘴兒笑了。待頭發被細細通過,結成條松松的大辮子後,雪雁帶着小丫頭上來為她解了衣裳,月梅伏侍她躺下,掖實了丹鳳朝陽被,掩好了蝶眠百花帳。兩個大丫頭對看一眼,齊齊舒了口氣,交于雪雁與雲莺在房内侍候着,認命地去給黛玉準備漿糊。
躺在床上的黛玉,卻睡不踏實。這會子,她早已忘了為自己探賈府虛實一事,心中所思所慮的,全是父親。……思緒,不由又回到了父親的書房……往日裡陪伴她最多的,是母親。而幾乎所有見到父親場境裡,都有母親的身影。沒有了母親,她仿佛都不大會與父親相處了。前兩日她病略好些起來走動,早晚去給父親請安時,也是讷讷地。下意識裡,她有點怕見父親吧,怕見一次,就提醒彼此一次:有一個對他們十分重要的人,不在了……
父親待她,雖是少了幾分笑意,卻也還是一如往常般平和安詳。她還以為,父親十分堅強呢,卻原來,隻是僞裝。看到書房裡的父親,才讓她發覺:雖則父親在她心中是個神,但在現實裡,他也是個人,而且是一個在感情上很脆弱的人。如果今日她沒有發現,深情的父親會不會就這樣沉浸在失偶的悲傷裡,無法自撥?看他今天對自己的問話,可以說是随聲附和,不知所謂。若長此以往,不說内宅之事無心料理,隻怕于公務等大事上,定也難以象往常那般盡心了吧。正所謂情深不壽,原來的父親,将死于四年後,且據說其時是被獲罪罷官,所以家産也抄沒了……會不會,就是因為父親情傷難治,荒廢人生所緻?
……嗯,原來的父親,不僅死别愛妻,且還在一月之中,又生離獨女。人生中對他最重要的兩個親人,都于短時間内離開了他。不論當時父親為什麼要黛玉離開,但結果都是他獨飲傷痛,再難釋懷。四年的時間,就将今日所見的,額,依前生的說法,是四十一枝花、鑽石王老五的父親,折磨到了死境……古來癡情者如斯,也是有的,隻是,莫非,父親,也是這樣一個情種?
不,她不能就這般看着父親消沉下去。且不論,這是不是導緻父親四年後病逝的原因,就算不是,她這個做女兒的,也不能放着如今這樣的父親不管。她敬愛父親,雖說親情無法比較,但這一世她所得到的一切,的确是太多太多,别的不論,誰家父親,哪怕是笑談,會同意為女兒的一滴淚買單千金呢?會給一個女孩兒請個進士啟蒙呢?不,這麼好的父親,她不能放手,她不是那個隻有六歲的孩童,隻會哀哀哭泣,隻會等待父親關愛……她要幫父親重新振作起來。為了母親,也為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