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能被打發走,她不想再回到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裡去。
那她就不能讓掌事們覺得,皇帝對她是無意的。
衛湘揣摩個中利弊,暗暗心驚。
正這時,外面隐有一陣響動,衛湘便知是前頭下了朝,聖駕已回紫宸殿來。
她穩住心神,立即摸出懷表看了眼。因着心裡緊張,在之後的一刻裡,她的視線幾乎都沒敢離開那塊白底黑字的小圓表盤。
一刻一到,衛湘深吸口氣,走向牆邊矮櫃,再度沏茶。
耳房裡的小爐上常備着熱水,燒開後就已小火溫着,雖不一直沸騰,猶有小泡持續升上來,仍是十分的熱度。
衛湘用心地将茶沏好,稍等片刻,端起托盤去往正殿。
邁入殿門的刹那,其實當算是她頭一次真正入了紫宸殿。雖則旁邊的耳房也算得紫宸殿的一部分,她已進過兩次,但那地方素日隻有宮人進出,與九五之尊實在沒什麼關系,置身其中隻能感受到幾許禦前規矩的嚴厲,卻難品得帝王威儀。
當下真正步入殿門,才入得供臣子候命的外殿,衛湘便猛然覺出了不同。
那是一種撲面而來的不同,将她的五官之覺全都觸動。
她低着眼簾,目光所及之處是唯天子可用的桐油金磚,淡淡光澤令人舒适。四下裡雕梁畫棟,吉祥如意的紋樣上無不勾勒着金輝,但同樣光澤淺淡,并不刺目。
此外,殿中還有香爐正焚着香。但那味道柔和之至,若有似無,既直沁人心又難以覺察。
因此衛湘雖覺出了不同,但目光左右掃了兩回,卻全然說不出這不同來自于何處。
此時她還不知道,如此這般才是極緻的華貴。
那種讓人一眼能瞧出奢靡要麼是本身做得豔俗紮眼,要麼就是滿屋子裡隻那一兩樣是奢靡的,因此被旁的物件襯托得分明。
而真正的奢華就當是現在這樣,雖處處講究卻渾然天成,乍一看反倒教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覺得“大氣”“好看”。
衛湘無形中感覺到一股子厚重壓下來,不由放輕了呼吸,足下已步入内殿。
容承淵說得果然準确,在她進殿的時候,皇帝剛換下冠冕從更後頭的寝殿出來,剛在禦案前落座。
容承淵侍立于天子身側,見衛湘進來,眼皮略擡了一下,就又垂下去。
衛湘低眉順目地進去,執着茶盞下的瓷碟子,将茶置于皇帝手邊,怕做得太假讓人看出端倪,便不多作一分停留,直接按規矩低着首後退。
皇帝下朝回來,正覺口渴,雖思緒皆盡轉在疫病之事上,還是下意識地端起茶盞飲了一口。
然而茶水才剛入口,那股熱就猛地激蕩而開,雖不至燙傷,卻令他嗆得一咳。
“咣”地一聲,茶盞被狠擱在桌上。
在安靜的大殿裡,這響動直驚人心,侍立四周的宮女宦官皆盡無聲地跪地。衛湘也跪下去,卻大着膽子,比規矩要求得略直着兩分身,櫻唇顫抖不已。
這顫抖半是裝的,半也是真的。她雖有圖謀,卻也怕當真觸怒聖顔。
天子經那一口熱茶,不止嗆了一下,慮事的思緒也被斬斷,不由生出怒色。正欲訓斥,目光尋到了奉茶之人,不受控制地一頓,萬般怒火倏然在這一頓間熄了大半。
于是他雖仍皺着眉,但語氣已難覓不快了:“是你。”
衛湘跪在地上,雙臂緊緊将那方金絲楠木托盤抱在懷中——這是極不合禮數的,若按規矩,托盤就應好好托着。
可她還是決意如此,因為這樣最能凸顯恐懼。
她顫抖着,醞釀出兩分因恐懼而生的哽咽:“陛、陛下恕罪……奴婢頭一日當差,唯恐出錯,不成想反倒……”
她說到這裡便噎了聲,好似怕得說不出了。
以禦案的位置,她這般略直着身、猶低着頭,皇帝雖能認出她是誰,卻不足以看清她的神情,便隻隐隐瞧見她羽睫上沾了一點微光,想是眼裡轉了淚,不敢流出,眨眼間又沾到睫毛上。
鬼使神差的,皇帝竟看得出神了,然這出神也隻有兩息,衛湘就聽上面又貫下聲來:“不成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