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渾身一震,忍住鼻間的酸意,說道:“才二十年,沒什麼。”
樂愁輕歎,說道:“二十年前,忘川之水來到了人間,我突然憶起前塵往事,一念就難以忘懷,這二十年我一直在後悔,在後悔當年為何不将你交給屍羅堂。”
阿雪猛地轉身,金瞳中閃着淚光,聲音哽咽了:“你,你真的後悔嗎?”
“對不起,”樂愁虛弱地隻能發出氣音,他苦笑着搖頭,“阿雪,真的對不起,我愧對于你,但又離不開這裡,這二十年來我在想若對你冷淡點,你會不會離開我,可惜,現在你也同我死在一處了。”
阿雪心中又氣又怒又恨,但再氣再恨再怒,他也做不出一分一毫傷害樂愁的事情。
透明的清淚溢出雙眼,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
黎昭在一旁看傻了。
他從未見過魇魔落淚,這種脆弱至極的情緒對于魇魔而言是緻命的弱點。
他本應借機出言嘲諷幾下這隻脆弱的魇魔,但他此時的心也軟了下來。
“不對,”黎昭搖頭,說道,“你們都錯了。”
阿雪泣不成聲,雙手胡亂摸着臉上的眼淚:“你再說話,我就把你砍了。”
黎昭無視快要碎掉的阿雪,對樂愁說道:“那神仙應是天界的司正大人,他懲罰的是堕神,同魇魔有什麼關系?”
此言如當頭棒喝,樂愁喃喃道:“你說什麼?當年他不是讓我交出阿雪嗎?”
“念神堕魔,必行約束,”黎昭的聲音不大,吐出的言語異常清晰,“你們便是約束念神之人,當年你們就應當把纏絲用在喜神的身上。”
直到此時此刻,樂愁才明白當初神仙的用意,纏繞他千載的悔恨與責任一時間如撥雲見日,但也為時已晚。
“那為什麼神仙不說明緣由!”阿雪氣憤道,“裝神弄鬼,故作玄虛!”
黎昭也讨厭神仙這虛僞的做派,學着李夢魚,搖頭晃腦地說道:“神仙嘛,都講究個道法自然,不幹預人間之事,誰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
還有一句話,黎昭沒說出口,或許那位司正就是讓樂愁進行選擇,現今看來,樂愁當初的決定也不能說錯。
無憂城主的眼睛亮得驚人,咳嗽了幾聲後,臉上病态的紅暈也維持不住了,他剩餘的生機都因為執念的解脫而在漸漸消散。
“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阿雪雙眼泛起紅絲,周身黑霧翻湧,“我要去奪回纏絲,我拼了這條命也要奪回纏絲!”
黎昭這回倒是沒說什麼風涼話,回想起喜神紅布之下的那張臉,琥珀色的雙瞳逐漸暗沉,說道:“纏絲不是重點,重點是喜神。”
紅蓋布之下那裂開的半臉,裂痕内的無數雙眼睛,以及喜神嘴角勾起的詭笑。
無憂城千年以來都是以喜樂安平聞名,喜神不應會堕落到如此的境地。
黎昭眼神逐漸暗沉:“祂有問題。”
*
“那魇魔怎麼會抓走林照之?”徐風盛一時間分不清現下的狀況,“他不是要搶纏絲嗎?”
白解塵恢複了往日的冷淡,隻是一雙眼眸深沉晦暗,讓人看不清他内心所思所想。
徐風盛瞄了眼白解塵手中的纏絲,也認清了事實,他收起了映雪刀,說道:“我是不能對你以性命相搏,但不代表我認可你的行為,等一切塵埃落定後,你手上的纏絲還要等仙盟定奪。”
他對白解塵的個性十分了解。
白宗主認定的事情不會輕易改變,既然他要定纏絲,除非身死,否則誰也不能從白解塵手中奪走。
白解塵沉默了一瞬,說道:“多謝。”
徐風盛難得聽到他一個謝字,頓時喜笑顔開,說道:“你放心,等仙盟大會召開的時候,我會替你求——”
白解塵收起纏絲:“這是為你好。”
“求情個屁!”徐風盛的舌頭打了個結,恨恨道,“當了二十年宗主,我還以為你說話穩重些了呢!”
白解塵未置可否。
他距離飛升僅有一步之遙,修為獨步天下,憑他的地位與權勢,無人敢非議他的言行。
徐風盛看向伏在地上顫抖的喜神,又擔心起被魇魔擒走的林照之,說道:“你先顧着喜神,我去找我的門人。”
“不用,”白解塵說道,“魇魔自會來尋我們。”
徐風盛:“啊?”
白解塵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徐風盛愈發迷惑,又覺得這眼神無比熟悉,說道:“又怎麼了?”
“林照之修為盡毀,魇魔若是要他性命,完全可以殺之,但他聲東擊西不惜毀掉幻影分身,也要帶走林照之,”白解塵停頓了一下,擡起眼眸,眼梢勾起鋒利的弧度,看向徐風盛,“隻有一個原因,拿他當人質交換纏絲。”
徐風盛終于知道白解塵那眼神是什麼意思了,笑得有些尴尬:“你誤會了,林照之不是我的老相好。”
白解塵:“原來如此。”
他說得漫不經心,但雙眸黑沉得可怕。
被這雙眼睛盯着,徐風盛突然覺得脊背發涼,堂堂風雷主也有些不自在,說道:“絕對不是,你别聽那小子瞎說。”
“是嗎?”白解塵的語調上揚,随即聲音輕得仿佛自言自語,“看來那魇魔要挾的另有其人。”
徐風盛也不知為何,莫名有些緊張,他随手找了個凳子坐下,又将映雪刀抱在懷裡,說道:“那我們在這裡等?”
白解塵輕輕搖頭,說道:“我不喜歡等。”
他已經等得太久了。
應召一直握在他的手中,忘川之水無時無刻腐蝕着他的骨肉,最開始的一道淺淺的傷口一點點擴散到了整個手掌,粘稠的血液順着劍柄緩緩流淌而下,附着在銀輝般的刀刃表面。
劍尖緩緩移向喜神,尖端滴落了一點血珠,砸在地上。
喜神捂住那顆跳動的心,往後畏縮了一刻,祂害怕極了眼前之人。
白解塵:“堕神之苦,我可以讓你解脫。”
他語氣冷淡,宛若無所不能。
喜神聞言渾身一顫,急迫地擡起臉,紅蓋布下顯露出畸形的輪廓,似乎有密密麻麻的東西在紅布之下緩緩蠕動,兩團洇濕的淚痕一點點暈在紅布的兩端。
白解塵握住劍,他的眉眼冷厲得猶如一尊殺神,漆黑的瞳仁泛起危險的血光,無數道罪命枷鎖在他的身後一閃而過。
他的手很穩,眼眸完全轉變為暗沉的血色。
劍尖慢慢沒入喜神的身體,說出的話語卻無比溫柔——
“那就請你幫我做一場,盛大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