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息，”李音蘭翻着劇本，繼續指點道，“這場家庭戲，你要注意，這女孩從小是被家裡忽視的，這感覺我料你不懂，哪像我把你慣成這樣，被家訪這段，一開始坐着的，你這背得佝偻一點，手臂抱自己，自我保護的姿勢，但這後面，她有情緒了，這裡要靠眼神，就你早上瞪我那眼神，眼睛烏黑的，裡頭帶刀子似的……這角色不錯，演好了惹人疼的，你好好把握……來，試一遍……”

李斯斯認真點頭，李音蘭哪怕息影多年，說起戲來還是閃閃發光的樣子，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她在片場看着媽媽演戲。

其實她想要演戲，正是因為母親。

小時候，李音蘭是很忙的，會讓保姆把她帶到片場去，但那會兒她不懂演戲，看見媽媽穿上戲服，有時候大吼大叫，有時候痛哭流涕，還會很害怕。後來長大了些，她就最喜歡看媽媽的戲了，尤其是那些在她出生之前的角色，那麼完好無缺地保存着她從未見過的母親，會被歲月銘記的永恒存在。她大約就是在那樣懵懵懂懂的情況下喜歡上了演戲，精湛的演出猶如藝術品一般珍貴，她滿懷心願總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像母親那樣在熒幕上留下不朽的表演。

但她決定入行拍戲的時候，李音蘭是不贊同的，無非是明白圈子複雜水太深，空抱着理想主義進這個大染缸終究要失望，隻是最終還是妥協了，不過當然要等她好好讀完大學再作商議。

雖然十來歲的年紀她就立志要當演員，但是大學也沒報考電影學院，她學習一向優秀，李音蘭讓她學點實用的專業，說演員的入行門檻相對低些，非專業出身的大有人在，所以大學讀了法律，早早備好後路，萬一演戲這條路不成起碼可以另辟新事業。

法學院課程繁重，李斯斯一面應對學業，同時還兼職一些模特工作，為演藝事業鋪路，她的時裝周出圈照就是在後台認真溫書。累死累活好不容易大學畢業，可以全職出道，便與媽媽當年的經紀人簽約，她那個時候是很自信的，這一路雖然辛苦，但算成功，社交賬号有了幾十萬人氣，銀行餘額也稱得上小富婆。

她太年輕，還不明白演藝圈對資本人脈的講究之複雜。那一陣子，公司沒開戲，加之陳嘉德打算力捧她，帶着她出席了不少飯局，第一部戲要麼女主角要麼大制作，總之得風光出道。不過卻碰了不少壁，從夏天磨到年尾，沒接到什麼好本子，好在她也不急着上戲，空窗期剛好參加了一班演藝培訓。

然後就在那段日子，她遇見了韓聿文。

那天晚上去一場飯局，見的是位真大佬，旗下制作的影片是各大電影節常客。李斯斯也聽聞過這位的名聲，簡直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合作對象，吃飯的時候，大佬要挨着她坐，她也沒多想，還滿懷着敬意給大佬倒了一次酒。

不過酒喝着喝着她開始覺得不對勁了，旁邊那位公開場合露面确實是頗具風範，但是眼下竟然十分輕佻地評價某演員胸部不夠臀部還行？又戲谑起某男士同他試鏡了一天一夜終于拿到角色？然後吧，說到興頭上，還要抓起她的手腕喝一下彩。

李斯斯覺得這不對勁，她再看看這位大亨，濾鏡全無，醜态畢露。她拿起紙巾擦擦手，想走人了。正起身借口去洗手間，老東西又拉着她手，口無遮攔道：“斯斯身材夠好，不用找替身咯，但是要等試鏡脫了才知道，哈哈哈，好不好安排在今晚……”

李斯斯沒讓他說完就給了一巴掌，她年紀輕輕出門打工，像今天這回還是第一次碰見，真不得不使用武力，她氣得發抖，這還算個人嗎？毫不避諱公然騷擾？那張老臉松弛油膩，打起來也真是惡心。

席間愣了一下，然後竟然紛紛指責起她，完全不分是非，又咄咄逼她賠禮。這走向李斯斯沒想到，看着那一張張人不人鬼不鬼的惡臉，被吓住了，還好她陳叔及時上前解圍，一面給老東西道歉，一面又使眼色讓她趕緊走人。

李斯斯踉踉跄跄離開，出門前她看了眼陳嘉德，正鞠躬九十度給老東西倒酒，還挨了一口啐，這一下是真把她給吓住了，這到底是怎樣扭曲的場景啊？好像一切都崩坍了，曾經景仰的大佬，曾經向往的事業，竟是這樣醜陋不堪？通往夢想的道路上竟是如此魑魅魍魉橫行？

其實再有一個月，那位大佬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因為接連不斷的職場騷擾犯罪指控，陷入愈演愈烈的醜聞，公司破産，人也锒铛入獄。但是那個晚上，李斯斯還是被虐得不輕的，簡直開始懷疑人生。

吃飯的地方是很雅緻的園林式庭院，她出門後順着走廊到了暗處的園子裡，對這整件事越想越難受，就很孤苦伶仃地哭了。又不服氣，還要邊哭邊罵那混蛋幾句，總覺得一巴掌沒打夠本。

就這麼有些引人注意而又不自知地沉浸式哭泣，直到後頭傳來說話的聲音：“聿文，怎麼出來這麼久？一根煙還沒抽完？”

李斯斯驚訝回頭，這怎麼還有别人在場？什麼時候來的？怎麼都不吱聲？然後她就那麼看見了韓聿文，靠牆站着，指間是未點燃的煙，頭頂的有盞燈，灑下的光剛好照出他側頭時的輪廓，那優越的眉骨和下颚線，那一刻的氛圍，就像大片拍攝現場一般完美。

完美到她明明挺難過的，但竟然還有心情在心内默念：哇哦～這人好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