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乙也不清楚自己何時昏睡過去了,被人搖醒時,他以為是舅母發現自己在偷懶,整個人緊張過頭,一口氣沒續上,胸口發悶,邊咳邊喘。
鐘洺見蘇乙忽地睜開眼,眼神卻是渙散的,氣喘不止,唇上泛紫,頓時後背爬了一身汗。
他想到小弟小時候生過一場病,就是半夜咳嗽到喘不上氣,是他趁夜撐船送去鄉裡,生生從打烊的醫館裡把老郎中叫起來,方知再晚送來一會兒就要出大事。
“乙哥兒?你可能聽見我說話?”
蘇乙朦胧間聽見是漢子的聲音,隐約望見一抹高大的影子罩在身前,遮擋了清晨溫吞的日頭。
他眯起雙眼,好不容易聚起光來,看清來人,一下子渾身都松弛下來。
“我……能聽見,我沒事。”
他抹一把臉,手忙腳亂地想要爬起來,期間發現自己衣裳都沾濕了,垂在一旁的辮子也壓亂,真不知是怎樣一副狼狽情形。
想來好像每次見到鐘洺,自己都是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半點不像個樣。
鐘洺後怕地呼出口氣,像是剛剛跟着蘇乙喘了一回似的。
“你把我吓一跳,以為你昏在此處。”
又道:“你别急着起來,容易頭暈,先坐着說話。”
蘇乙也确實有點起不來,腿腳還軟着,隻得半路停下,徒勞地扯了扯衣裳,強笑道:“我早上起早了,來這裡不知怎的,打起瞌睡來,讓你看笑話了。”
鐘洺卻是慢慢擰起眉頭。
蘇乙一副濃重病容,比起上次見面,居然又瘦了一圈,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真的隻剩一把骨頭。
他打量蘇乙,覺得這副模樣,藥是肯定沒吃的,飯也不像是吃飽了。
即使劉蘭草死了相公,對這個外甥哥兒有遷怒,這麼做未免也太過頭。
他曾聽二姑說過,盧家這些年養蘇乙不是白養的,蘇家那邊為免遭人戳脊梁骨,月月給三升粝米當做蘇乙的口糧,若是一天兩頓稀粥,一個哥兒都吃不完。
當初把人送走時,盧家還要過一筆銀錢,不知幾何,總之以劉蘭草的精明勁,絕對少不了。
遑論蘇乙還日日幹活,純像買了個家奴,給他家當牛做馬。
“前幾日在山上沒見你,是病了?”
蘇乙鼻子一酸,他擡手揉了揉眼,遮掩道:“落雨那晚,吃風受了點涼。”
他着實不習慣多說自己的事,從小到大,沒什麼人關心過他,無論是餓了還是病了,面對鐘洺的詢問,感動之外,隻覺局促。
“這麼早的時辰,你怎在此處?”
他裝作彎腰擺弄蝦網,順勢扯開話題。
說到這裡,鐘洺又想起龍蝦遭竊的事,面色不爽。
“我趕早來下海逮龍蝦,想着換了銀錢帶我小弟去看郎中,哪知遇了賊。”
蘇乙暈暈乎乎的腦子像是盛了一碗漿糊,鐘洺說完後好一會兒,他才蓦地反應過來,“啊”了一聲站起。
“那龍蝦是你的!”
蘇乙起是起來了,卻身形搖晃,鐘洺生怕他磕了,跟着緊張,同時不解道:“什麼龍蝦?”
蘇乙心下激動,惹出幾聲咳嗽,咳得狠了,面上染就兩抹不正常的血色。
他狠狠拍一把胸口,像是很不耐煩自己這會兒咳個沒完耽誤正事,好歹壓下去後趕忙道:“是馮寶!我先前來時,遇見他拎了幾隻龍蝦過了,當時就想那品相不像是他能逮到的,八成是順了旁人,沒成想還真是!”
他早該心裡有數,放眼白水澳,能潛到水底徒手抓到那般大龍蝦的,除了鐘洺,壓根不做它想。
鐘洺恍然,火氣拱到天靈蓋,眉頭鎖緊道:“我便猜到該是這厮,果不其然。”
既确定了是馮寶幹的,他自要去教訓教訓這不知恥的,料想時間過得不久,對方還未來得及去鄉裡圩集。
走前他想起什麼,回頭道:“我看你帶了蝦網,這裡又不是捕蝦的去處。”
蘇乙沒說自己是走了神才晃到這裡的,“原是想先來這裡撬些蛎黃。”
鐘洺覺得奇怪,倒也沒再多言。
“你臉色着實太差,别在離水太近的地方走,實在難受就早些回去。”
這哥兒站着都搖晃,還敢在這沒人的石灘轉悠,要是腳滑跌到水裡,連個能撈一把的人都沒有。
蘇乙低着頭,輕輕颔首,其神色令人辨不分明。
“我知曉,多謝你。”
鐘洺看他這副小心謹慎的模樣,總覺得心裡不是滋味,決定在離開前至少同蘇乙說件開心事。
“對了,原本喊你是要同你說小貓的事,我給它改了個名,叫多多,腿傷也好了不少,隻骨頭還沒長齊,你有空可以自去我家船上看看它,我跟小弟說了你的事,他認得你,不會攔着。”
“阿洺,風風火火的,幹什麼去!”
鐘春霞正在船上守着竹簸翻撿幹貨,之前上山待的幾日,好些幹貨悶着都返潮了,趁着太陽高,她趕緊拿出來重新曬,不然回頭賣給那些個南下的走商,要被挑茬壓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