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離緘默地靜了良久。
原來他曾經是這樣想的麼?他心下惶然而苦澀。或許是這樣想的吧,天真地期盼一個朋友的到來,可是他漂泊了六百年,身邊依舊是空無一人。
又怎麼可能會有人愛他呢?
失望也好,絕望也罷,終究是因為自己心有願許罷了。隻要掐滅了這種荒謬可笑的想法,就不懼所謂希望落空,更不懼旁人的妒或恨。
愛與不愛,皆為身外之物而已。
“别這麼想。與其等着一個不可能會來的人愛你,将一切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不是要來得心安神定的多麼?”
封離看着那雙澄澈的眼睛,語重心長道:“妖,不需要人的喜怒哀樂。愛上一個人的代價很大,也會生出許多不必要的東西。”
小人微微皺着眉,眨了眨眼道:“比如說呢?”
“嗔、癡、愛、恨。”
“這是妖本不該有的心緒。愛上了一個人,就如同将自己的心一并交付給了旁人。你便不再是你,會跟着那人的日異月殊而變得患得患失,興許還會瘋魔,一無所有。”
“可是,”小人歪着腦袋,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對,“蛇仙姥姥說了,如今九重天上還有神仙思凡呢。他們與凡人談情說愛,人間的話本子我見過不少,寫得可精彩了。”
“他們不是還好好的麼?而且話本子裡常說,要麼神仙和凡人在人間天長地久,要麼凡人脫胎換骨也飛升成仙,總歸都是好結果,為何妖就不行了?”
“因為仙妖有别。”
他們這樣連妖界也不願接納的怪物,就更不必癡人說夢了。
封離自嘲地勾起唇角。仙人是仙人,做什麼都是對的。即便是真的做錯了,還有那麼多人會替他們尋找各色各樣的緣由維護。
但妖不同,世人供奉仙人而懼怕妖鬼,因為他們本就是令人嫌惡的存在。詩文也好話本子也罷,凡是與妖魔沾染的東西,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至于妖族中的幾大顯貴仙族,那是例外而已,他們怎麼配與之相提并論呢。
“愛如沙石,拿不起也握不住。那些求财求權之人大多得到圓滿,唯有求愛之人,苦苦追尋着一顆不安分的心,到頭不過是自取其辱。”封離垂眸看着散落一地的碎瓷,“就像這個。”
“我隻說一遍,不要渴求有人會愛你。妖的心,用以修煉,用以聚靈,什麼都可以,獨獨不能用以愛人。”
“記住這句話,也斷了那些妄念,你會輕松許多。”他站起身,小人也跟随者他的動作一并站了起來。
讓他在片刻間放棄心中所想,定然是沒有那麼容易。小人聽了他的話沒有再說什麼,隻是苦着一張小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你要走了嗎?”
封離的身影越來越淡,大抵是夢就要醒了。他嗯了一聲,見小人丢下手中的瓷盞,快步走上前來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卻隻撈起了一捧虛無的風。
“你還會來看我嗎?”他原本想問的是,他能不能和自己做朋友。可電光石火間,他又想起自己已經好久沒有如今日一般說過這麼多話了,這樣的要求難免太高了些,所以,“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不知道,或許吧。”
封離的視線變得愈發模糊,恍惚間他似乎看見一道赤紅的身影立在了那孩子身後。耳邊的嘶鳴刺得他心尖發疼,他捂住心口,熟悉的尖銳聲響沖擊着他的頭腔,那是她發怒的聲音。
他幾乎聽不見外界的響動,隻有那個孩子的聲線透過一片劇烈的轟鳴飄進他的耳中:
“在你走之前,可以請求你抱一抱我嗎?”
隻可惜封離的眼前沒有那個孩子的身影,隻有一片刺目的血紅,侵占着他所有的視野。他努力向前走了幾步,忘卻了自己分明隻是一個無形的遊魂而已,伸出手去觸碰那個小人。
但他最終還是沒有如那孩子的願,抱一抱他。令人心悸的嘶吼在耳畔戛然而止,他猛地睜開雙眼,對上一張倒着看他的、極近的、灰白的臉。
*
天光未明,李聞歌是在一片吵鬧聲響中醒過來的。
她撐起身子,挑開帷帳往外看了一眼。玉白窗紙上映的是來去匆匆的人影,門外木闆上匆忙的腳步聲将一塊一塊并不嚴絲合縫的踏地吱呀亂叫,鬧人得很。
她索性也沒了睡意,又想起得今日得找夢留前來看看蒂罡的傷勢,便穿齊了衣裳,用内室裡的熱水淨了面,打開了房門。
迎面便有一個龐大的人影襲來,李聞歌躲過身,見那膀大腰圓的男子肩頭上搭着長巾,提了一桶不知什麼紅通通的玩意跑進了封離的屋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