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扶喻的角度,能看清姜令音臉上所有的神情。
半晌,他喉嚨間溢出低低的笑聲,繼而是他意味不明地語調:“心有靈犀。”
他斂着下颚,雖是在笑,卻讓人辨不清他是高興還是别的情緒。四下一片靜默,連風聲也停止了一般。
姜令音目光定在他的唇邊,忽而往上,對上他的眉眼,暗沉的光線下,她隐隐看到了他唇邊的梨渦,姜令音眼中閃過一絲錯愕,梨渦?
她忽然想到了那日與他初見時的場景。
那日他氣宇軒昂站在涼亭裡,因着銀白色的常服,他好似與那雨幕重疊在了一起,清風霁月,翩翩君子莫不如是。
那一瞬間她不知想起了誰,又或許是當時雨下的實在太大,連她的心也叫嚣着讓她駐足。
她仿若尋常,好似不曾察覺他打量和探究的目光,行至台階之上,她腳步一頓,微微颔首:“小女鬥膽,不知可否與公子一同在此避雨?”
他身後的小厮想要阻攔,“這位姑娘……”
隻是話沒說完,便被他擡手噤聲。
“無妨。”他說。
他約莫并不知曉,雖然隻短短相處了一刻鐘,但她卻猜測出了他的身份。
姜令音餘光瞥過他袍子上垂下的玉佩,色澤鮮亮,不出意外,當是一塊上好的和田玉。寬袖處針腳細密,團祥雲圖案,難掩一身貴氣。
更别提他身後小厮裝扮的男子,嗓音不同于尋常男子,略尖、也略細,微微躬着身子,身上還有若有似無的奇怪氣息——大抵是宮廷内的宦官。
那麼此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因着姜銜玉是宮中誠妃娘娘,她被接回綏安侯後,對于朝堂和後宮之事大多知曉。先帝子嗣并不豐,長成的皇子僅有三位,公主有兩位。
先帝早前上過戰場,與皇後感情甚笃,卻隻生了一位皇子,因而這唯一的嫡子自幼便立為太子。
先帝駕崩時太子不過十六歲。
然而便是這樣一位年輕的皇帝,手腕卻頗是了得,将朝臣們治得服服帖帖,大權盡握手中。
新帝繼位後第二年,改國号晏平,尊生母為皇太後,先帝留下的兩位皇子則被冊封親王,打發出了長安。所以,身邊能有宦官伺候的,唯有當今聖上。觀其年歲,業已弱冠,都對得上。
想到這裡,姜令音忽然心如止水。
皇帝兩個字從她腦海裡閃過,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這是她招惹不起的人。
在宮裡再見到他,雖證實了自己先前的猜測,姜令音心中卻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扶喻見她緊盯着自己失神,鬼使神差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良久,他輕咳一聲:“姜寶林。”
姜令音如夢初醒般眨了眨眼,将心神從回憶裡抽出來。
她猶豫着道:“陛下是來看望充儀娘娘嗎?充儀娘娘請過太醫,現下已經歇息了。陛下來的不巧。”
當下有好些人聽了都是一怔,雲栀半點不敢耽誤,忙解釋道:“陛下,娘娘還未喝藥,聽說您來了,正讓奴婢來請您進去呢。”
若是必須在永安宮門前被人截走,她怕是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雲栀心念一動,立即不着痕迹地說着惹人憐惜的話:“陛下,娘娘今日受了寒,一整日心緒不甯,連晚膳都沒用。”
若是平常,扶喻已經順着她的意思踏進去了,可今日不知怎的,他生了些煩。
他轉了轉手指上的玉扳指,睨了眼身旁斂着眼眸的女子,看不出她什麼情緒,但大抵是失落的。畢竟,他今晚點了她的牌子。
他現在應該在熙和殿,而非在永安宮。
可他行事慣來随心所欲,當時點她侍寝也另有原因。
雲栀心下忐忑,聲音裡不免帶了些急躁:“陛下。”
“聒噪。”扶喻被人打斷思緒,不悅地瞧了她一眼,轉而冷聲下令,“掌嘴二十。”
說罷,他看也沒看姜令音,提步邁入永安宮。
一群内侍和宮女朝姜令音福了福身,緊跟上皇上的腳步。
雲栀先是一愣,後又松了口氣。
陛下留下來就好……
她不敢擡頭去看姜寶林,也不怕姜寶林對她動怒,畢竟,她是永安宮的人,她的主子是頗得聖寵的祺充儀。
姜令音平靜地收回視線,帶着冬靈和喜盛轉身離開永安宮。
冬靈按捺不住,氣道:“主子,陛下怎麼去了永安宮啊?祺充儀偏偏今晚身子不适,依奴婢看,她就是故意的!”
“是故意又如何?是無意又如何?在我和祺充儀之間,陛下不是做出了選擇嗎?”姜令音面容平和地繼續前行,好似沒有将這件事放在心上。
冬靈一噎,啞口無言。
喜盛小心地擡眸打量姜令音,留心到她縮進袖子中的雙手,反應極快地道:“這對主子來說也是一件好事,任誰都會覺得是祺充儀搶了主子的恩寵,主子不必放在心上,往後的時日還長呢。”
姜令音沒有接話,偏頭看了眼喜盛和冬靈,神色莫辨。
各宮都在緊緊盯着,不肯錯過一絲一毫關于皇上的消息,當得知永安宮派了人去禦前,衆人好整以暇,甚至有些莫名地期待,倘若陛下沒有去永安宮,可不就是落了祺充儀的臉面?不少人想看笑話,可惜最後,陛下還是去了永安宮。
宜慶宮内,姜銜玉微微歎息一聲:“二妹妹才入宮,就遭了這樣的難堪,怕是受不住。”
身邊的宮女蘭汀不由地道:“姜寶林畢竟已經入宮了,若是連這件小事都承受不住,日後豈不是……”她咽了咽聲,換了個說辭,“明日請安時,娘娘多看照着些姜寶林就是了,有您在,旁人也有所顧忌,娘娘不必擔心。”
姜銜玉撫了撫額頭,道:“蘭汀,明日送禮,你親自去一趟熙和殿吧,莫要讓人看輕了她。”
蘭汀明白她的憂慮,連忙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