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使自己不被沉重的情感淹沒,蘇谌将全副心力傾注到課本習題中,試圖用各學科知識填滿大腦的每一道空隙。課上課下之外,他會在打飯排隊的時刻冷不丁從嘴裡蹦出mgh=1/2mv?或者斯大林格勒戰役的時間。幾次以後,潘煜的眼神都變得有點怪怪的。
“兄弟,”他從背後探出腦袋,“倒也不必如此,勞逸結合啊。”
可惜人總歸不可能成為機器,機器尚有生鏽卡殼的時候,非機械結構的頭腦又怎麼能永遠順利運轉下去。事實上,思維有很多次驟然斷裂,沒辦法用任何知識點填補,于是他甯願保持陷入空白的狀态也不想重啟,隻為了避免進入那一段必讀前置程序。某個人已然嵌入了他的内置數據。
縱使這樣,他其實依然抱有一個隐秘的幻想。“婁陵和蘇谌要上同一所大學”,這是那個人親口答應的。也許,現在的一切是一個詛咒,隻要完成約定就能徹底解開。
被志願錄取以後,我的噩夢會結束,真正的婁陵會回來,回到我的身邊。
好,繼續吧,蘇谌。
他撕下一頁筆記本粘在桌角,然後把書重新堆了上去。
人們身上的衣服原本是單衣,漸漸添厚了,大樹倒是越脫越清瘦,直到隻剩秃枝。
學生們都套上棉襖的時候,這學期也就結束了。這個寒假隻有一個星期。
蘇谌隻回去過了個除夕,第二天就背着包踏上了去學校的路。
今年難得下雪了,路邊、屋頂、樹梢盡堆着銀粟,一陣風吹斜一捧鹽霜,絮絮地抖落下來。蘇谌看得出了神,不禁伸手去接,那些雪粒實在太小,剛觸到掌心的溫度就不見了,留下一點點冰涼的水漬。
校園裡比外面更安靜,倒像是一個真的銀白世界了。聽着腳印在薄雪上的聲音,蘇谌忍不住微笑起來。
他拉了拉圍巾,讓它圍得更緊一些,沿着扶梯拾級而上,推開教室的門,然後立刻關上,把緊跟着的冷風隔絕在外。
門合上的聲音剛傳出,樓梯口處就現出了一個身影,瘦瘦高高的,裹着件長款的白色羽絨服,看起來還是顯得清減。
他遠遠隔着窗子望向教室内的背影,目光專注,神情那樣寂寥,猶如永夜雪國的點燈人。
教室裡,蘇谌剛做完了一套卷子,把筆撇下,手放到嘴邊,用呼出的熱氣去暖僵硬的手指。他一邊搓弄着雙手,一邊看向窗外,滿天的鵝羽飄飄灑灑。
“雪好像下大了。”
教室外,婁陵背靠着牆壁,仰起頭望向天際,層雲和青山交彙的地方。這滿天的雪粒子好似都是山頂上的仙人潑倒下來的,經由千萬尺大的扇子一撲,全吹到人眼前。
這風送得猛,走廊上便也積了點。零星的碎雪落到他的頭發上,皮膚上,眼睫上,很快被體溫蒸化了,滲入肌理。一些大塊的留得久些,成了素色妝點。他呼了口氣,熱氣往上,眼前忽有一小片白霧氤氲。
冷風太大,雪粒落進脖子裡。他将手往袖子裡攏了攏,又縮了縮脖子,看着也不顯得十分滑稽,倒是有幾分笨拙的可愛。
雖然隔着一道牆,這也算是在一起了吧。
阒寂的雪國,唯二的兩個旅者。
大腦稍微有些乏累了,蘇谌發了會呆,在草稿紙上寫起了背過的句子,在那些柔軟的、舒朗的、豐實的文字中,措不及防漏出了屬于他自己的情感。
孤獨。
他撫摸着桌角貼着的紙片,上面黑色水筆的字迹很清晰——目标分690,加油!
淺淺的梨渦在臉上綻開,他一手支起下颌,眉目間充盈着懸浮又遙遠的幸福。
身體僵得沒了知覺,肌膚的感知開始混亂,怪異的灼熱蔓延開來。婁陵晃了晃腦袋,甩下殘留的雪水,又搓了搓被凍成擺設的耳朵,一雙黑眸空泛,似兩枚被絞幹了水漬的曜黑色石子。
距離這樣的生活結束,還有多少天呢。
雪還在下。
雪還在下。
烤紅薯的香氣撲入鼻腔,甜甜的,吸上一口,空氣都變得溫暖起來。蘇谌捧着圓滾滾的紅薯,沖着小推車後的爺爺彎起眼睛。
撕開薄皮以後,甜香味更濃郁了,他低下頭咬了一小口。
嗯,燙乎乎的。
在少年的背影遠去後,紅薯車爐子的炭火很快熄了。
“我來幫您吧。”
婁陵從小車後邊的店裡走出來,他朝着蘇谌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很快收斂心緒。
“不用,哎真不用,你給的鈔票太多了,不就給那男娃烤個紅薯嘛。”
“要的,還在正月裡,天氣冷,麻煩您了。”
等陪着老爺爺收拾完,婁陵離開了學校附近的那條街。一路上的店面差不多都拉下了鐵門,一整條街沉默而空蕩。
他把拉鍊又往上拉了拉,将下巴埋在高衣領中,輕輕蹭了蹭。
“啪!”
樹枝承受不住太重的雪水,被彈出遲鈍的聲響,那一攤水正好落到他腳邊。他垂眼看了一會兒,然後再次邁開腳步。
“……我都說了,沒事的,沒事的!你為什麼不信呢,我騙你有什麼好處,啊?都銷掉了,他們查不出來的。”
“……哎喂,有人舉報?要緊不?下來查了……不是,那你這樣不地道啊,你當時簽的東西還在我這呢,你……媽個批!挂老子電話。”
“狗娘養的,畜牲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