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宣沒一會兒,宮人就帶着一個身着清晖月白色、以銀線繡天诏府火焰盤雲紋圓領醫官袍的中年醫官進來了,那醫官對座上的帝王躬身下拜,露出了跟在身後提包背箱、身着同樣清晖月白色卻少了天诏府特殊繡紋的學徒醫官袍的小少年。那少年手上提着箱子、背上也背了藥簍子,也許是首次面見天顔,一時間有些愣住,不知道該怎麼行禮。
“大膽!面見陛下怎可如此無狀——”洪成當即就斥責出聲,那學徒少年一激靈,連忙想放下提了滿手的東西下跪行禮——
“免了這些虛的吧,這孩子提了滿手的東西,别難為他。”唐總擺了擺手表示不在意,洪成連忙應是,卻還是斜眼瞪了那不知禮數的少年學徒一眼。
那學徒垂下面無表情的清俊小臉,默默地,往中年醫官身後縮了一步。
“……休得無禮。”中年醫官輕歎一聲,轉而向帝王請罪:“犬子無狀,還望陛下恕罪。”
“行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小唐總哪耐煩聽這個,他不至于和個小孩兒計較:“你就是屠廣?”
中年醫官溫溫和和地拱手一禮,聲音平緩而柔和,總是能令人對他産生一種發自内心的好感:“回禀陛下,正是。”
态度平和而不謙卑,神色溫潤而不尖銳,這人站在那裡,就如同一汪清泉般,純粹清澈。
慕雲起那家夥看着也溫溫和和的,但和這個屠大夫身上的那陣氣質卻不太一樣……醫者父母心,屠廣身上帶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天憫人之感,令人能下意識對他放下戒心,心生好感。慕雲起卻是更偏向于翩翩君子、身如青松,雖是溫和,卻總透着一股子文人的清傲和堅韌。
唐艾倫打量了他幾眼,對他的第一映像不錯。他側過臉,盡量和緩地朝從屠廣進來的時候就神色緊繃了起來的老大說道:“屠大夫是天诏府首席醫官,醫術頗有盛名,兼之第一次為你看診,說不定能看出來一些和之前的醫生們不一樣的東西。”
屠廣謙遜地笑笑,拱手道:“陛下謬贊了。”
剛說完,在皇帝的示意下上前兩步,宮人機靈地搬來椅子放在大皇子身旁,他也沒推辭,安心坐在椅子上,朝大皇子溫聲道:“問大皇子殿下安,請殿下伸出手腕,讓臣摸摸脈吧。”說着朝身後看了眼,那緊緊跟在他身側不敢離開一步的學徒醫官會意,打開一個箱子從裡面拿出了用綢布縫制的墊包放在大皇子輪椅扶手上。等洪成伺候着大皇子把手腕放上去、向屠廣露出枯瘦如柴、慘白無血色的一小段手臂後,那學徒醫官心中微動,又拿出一張柔軟輕薄的絲帕,輕輕蓋在大皇子手腕上,把他露在人前、堪稱可怖的手臂遮擋住了。
“…………”聞君恩下意識抿緊了唇線,心裡那陣子因身體發膚暴露人前的難受感卻消散了不少。
這個小動作當然沒逃過在場諸人的眼睛,慕雲起和唐艾倫不由得多看了這個看似腼腆的小少年一眼,眼底略帶趣味。
這孩子,還挺體貼人。
屠廣有些無奈地瞟他一眼,卻也沒說什麼,小聲告罪後便将手指搭上了聞君恩的脈門——隔着布料把脈診斷,這小子還真會給他老子增添難度。
……
…………
診脈結束得很快,但結果卻并不理想。
“你直說,不用顧忌其他的。”唐艾倫領着諸人來到了外面,正一邊往澄湖裡投魚食一邊等着聽醫生的診斷。
那少年學徒被留在了大皇子身邊,正在為大皇子煮藥茶。
屠廣沉默了一會兒,看了眼很自覺給皇帝遞魚食罐子的慕雲起,試探着道:“陛下,大皇子殿下的病情較為特殊,不知是否……”
唐艾倫:“中毒了是嗎。”
年輕的帝王用的是肯定語氣,根本不是疑問句,屠廣心中一驚,卻也知道帝王的意思是不用避讓慕雲起了,便輕歎道:“中毒頗深,怕是有一段時日了。”
“……”慕雲起的情報很準嘛。
唐艾倫眉頭一皺,看了眼旁邊的慕雲起,用隻有他們二人能聽清的音量小聲道:“回頭你得把你的情報網和我共享。”
小慕大人一愣,随即輕笑道:“臣的東西就是陛下的東西,陛下感興趣,臣必定雙手奉上。”
“那就謝謝了。”唐霸霸滿意地朝他點點頭,轉過身時,臉上的神色轉瞬間就陰沉得極為可怕:“朕隻問你,你能救嗎?”
屠廣一愣,似乎驚奇于帝王直接跳過了中間質詢病因、細查病情等等過程直奔結果,卻也很快反應過來,拱手沉聲道:“臣,能救。”
“好。”唐艾倫滿意點頭,然後又追問道:“那可有需要少食少動的醫囑?”
“少食少動?陛下這是何意?”屠廣驚了,連忙道:“陛下萬不可如此啊,此毒其實并不是什麼毒性強的難解之藥,大殿下這般形如骸骨的姿态本就是氣血不足所緻,要是少用膳食少有動彈,可如何能養好?!”
比起他的激動,唐總倒是冷靜的多,他皺起眉頭,聲音中暗含慍怒:“……光靠下毒看起來還不夠凄慘,得配合上餓飯和禁止行動才能達到這個讓人看一眼就心疼的鬼樣子。所以才哄騙老大說是他不能多吃,要是不小心多吃了兩口還會被她責罵……”
慕雲起默默地束手站在一旁,不做言語。
唐總視線投向鴻鹄院,想着如同骨骸般活得行屍走肉的小少年麻木絕望的雙眼,胸口就止不住湧上來陣陣怒氣和心疼。
半晌,年輕的帝王才咬牙切齒地從唇縫裡擠出一聲斥罵:
“毒婦!她死定了!”
——
“……你是屠廣的兒子?叫什麼名字?”聞君恩雙手抱着茶碗,望着剛出爐還冒着白氣的熱乎藥茶,嗓音嘶啞而微弱地說道。
身旁那個一身清晖月白色學徒醫官袍子的少年人微微擡頭看向他,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我問你話,你怎麼不出聲。”少年皇子有些惱,瞪了他一眼。
那學徒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苦惱,但還是沒開口,隻是低着頭做自己的事。
聞君恩惱了,雖然他常年卧床,但周遭之人莫不是将他當星星月亮般捧着,萬不敢頂撞或是忽視,他平日裡難得見到同齡人,加上剛才這少年體貼地為他蓋了層絲帕擋住了他醜陋不堪的手臂,他才對這少年多看了一眼,結果……人家壓根就不理他,話都不答應一句。
病弱的皇子一生氣,臉色立馬就沉了下來,還響亮地哼了一聲。
這一聲哼的那學徒滿腦門子問号,雖然是下意識張了張口,最終卻還是閉上了嘴不發一言。
聞君澤撐着小臉往左看看生悶氣的大哥,往右看看想說話又不願意出聲的學徒醫官,眨眨眼,不敢吱聲。
皇兄臉色好差啊……那醫官小哥哥怎麼不說話?難道是啞巴嗎?
然而不隻他一個人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