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慌莫怕,”老爺子見她要跑,面上倒是一點不急,“萬般皆由天數定,命該如此不可逃。然今日遇到我,本就是命數之一。這樣吧,你過來,老夫不收你卦金便是了。”他說的好聽,要給她免卦金,但其實一句話把她堵住了,現在走就是承認自己怕了。
徐靈賓便又折了回來,誰會怕?她倒要看看他能胡扯到什麼地步。
她往算命攤前一站,隻見桌上紙筆、竹簽,卦錢,命理書一應俱全,後面立着的幌子還寫着“石瞎子算命”。
她再看端坐在桌後的老爺子,他一雙眼睛在圓框黑眼鏡後分明明亮有神,她嘴角含着笑,“您這眼睛也不瞎啊……”
“瞎還是不瞎,何時能自己說了算,從來都是别人說了才算。”石瞎子煞有介事扶了扶鼻子上的黑眼鏡,“别人要說,算命的都是戴黑眼鏡的瞎老頭,那你不瞎也是瞎了。”
“這話倒有幾分意思,”徐靈賓一笑,往攤前的馬紮上一坐,“怎麼算啊這個。”
“手先伸出來。”石瞎子半取下黑眼鏡。
徐靈賓把手放到桌上。
“右手。”
“男左女右是吧?”徐靈賓依言換了右手。
“掌分八卦,定其宮位,觀其氣色,而辨貴賤。”石瞎子嘴裡念念有詞。
别的不說,至少這神神叨叨的架勢對了。後面肯定有一番雲山霧罩的話,這些話都不說死,兩頭都能活,怎麼都有一番道理等着你,但萬變不離其宗,為的就是最後兩個字——掏錢!
“我看你……”
來了來了,看她怎麼嗆回去。
“天紋斷裂,地紋在離宮,你自小便寡親緣,過得孤苦伶仃吧?”
徐靈賓聞言臉色變了。
石瞎子又看了看遠處的雲,然後才打量她的面色,這是觀氣之前先觀雲氣,“觀汝之氣,其狀巍巍,有來氣,有往氣。是年紀輕輕卻多災多難,已然在鬼門關上走了好幾遭。少見,少見……我也是第一次見人這麼年輕卻這麼命途多舛的……”
徐靈賓簡直大驚失色。
石瞎子見她神色料定自己所說不差,撚着胡須,有些得意,“怎麼樣,老夫說得可對。”
“老爺子,您是怎麼做到的。”徐靈賓滿臉不可思議。
石瞎子撚着胡須,笑而不語,一副世外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樣子。
“一般人真做不到……”
徐靈賓一拍桌子。
“是怎麼一個都沒蒙對的?”
石瞎子笑容瞬間僵住了。
“我從小雙親健在,衣食無憂,哪來的什麼寡親緣孤苦伶仃。至于什麼鬼門關上好幾遭更是無稽之談!我一剛高考完的普通學生,除了考試哪裡來的什麼災什麼難?”她一口氣說了一大通。
主要是這話太離譜了,萬萬沒想到他沒說什麼兩頭活的話,直接把話說死了,更沒想到的是内容錯得沒邊了簡直!
石瞎子聞言臉上有點挂不住,視線反複在徐靈賓全身上下逡巡,“不應該啊……許是仙機莫測,日後自有應驗。”
徐靈賓差點笑了。
“老爺子,我是看您這麼大年紀出來練攤也不容易。”徐靈賓從包裡掏出一張大鈔放在桌上,對着他搖了搖頭。“錢您收着,但是吧以後也别出來招搖撞騙了。”
“我可不是那麼撈偏門的!”石瞎子看來很是生氣,連老夫兩個字都忘說了。“你确實要有災禍發生,若是速速離開這裡,尚有轉圜之機。不然等你哪天明白過來,再想起老夫今天這番話,悔之晚矣,悔之晚矣!”他說得很是痛心疾首。
“成,”徐靈賓慢慢站直了身子,凝視着面前的人,“那我等着,等我撞上南牆再說。”
石瞎子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一時被噎得差點找不着話,隻是不住搖頭,“這世間盡是些愚夫愚婦,愚夫愚婦啊……”
“愚夫愚婦是吧?”徐靈賓本來都走出幾步了,又騰地折了回來,作勢伸手要拿回錢。“那這愚夫愚婦的錢……”
石瞎子飛快地把桌上的錢撿起,折好,收進内兜,動作一氣呵成。
徐靈賓把頭搖一搖,笑一笑,剛要走。
“小心咯,”沒想到這個江湖騙子又說話了,石瞎子取下眼鏡哈氣擦了擦,臉上并無半點慚色,“因果之事,誰人能知。離開這卦攤後的每一步,皆大意不得。每件無關緊要之事,每個泙水相逢之人,就在這些不起眼的瑣碎中,在你渾然不覺時,禍根已然埋下。而前因一旦種下,就會死死纏着你,直到你死亡的那天才能消弭。”
又來。徐靈賓看了他一眼。
算了,不和他計較,該離開大典去考古工地了。
她轉過身,走開幾米,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什麼半仙救救我們的話,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但她也沒多想,往長街另一頭,自顧自地走去。
*
長街另一頭,陳棄站在一個攤位旁,真容隐藏在面具之下。
“看看,随便看看。”他站着的這個攤位,後面有個老婆婆在笑眯眯地朝客人招呼。
這是一位小客人,他眼巴巴地看着攤位,旁邊有一臉無奈的父母,正想着法拖着他離開。他們也是外地過來旅遊的,本來就是在街上随便逛逛,誰想這孩子到這就挪不動步了。
倒不是說攤位上賣的東西有多特别,也不過是普通的木雕面具。這木雕面具可不是傩戲的傩面具,傩面具在傩戲中可是神靈的象征和載體,要由專業的人雕刻,而且面具的取用和存放都有嚴格的要求。
這賣的木雕面具,不過是這裡類似土特産一樣的東西。大多出自農閑時候的老人,他們沒事随手雕一個,攢着一齊到大典上賣。雖然雕工粗糙,也不敷彩,但遊客們看完傩戲喜歡應景買個戴着玩,倒是也很有銷路,所以街上走兩步就有人在賣。
小孩之所以在這哭着喊着不走了,還是因為小攤邊上的男子。
他戴着面具,隻是站着,卻已經足夠惹眼。這條街上人頭攢動,烏煙瘴氣,他旁邊就是賣炸果子的,一大鍋熱油裡翻滾着形态各異的面食。他站在這熱氣氤氲裡,卻仿佛細竹立于清風中。
不知是聯想到什麼有人氣的卡通角色,小孩眼巴巴地看着他臉上的面具,一邊嚷嚷着“變身”一邊哭着喊着要,而且不要攤位上擺着的,一定要他臉上這個。
“買吧,最後一次。”小孩握着小手信誓旦旦地保證,一臉嚴肅認真。
“真的?”父親面帶微笑,“你上次也是這麼說,還有上上次,上上上次,上上上上次。”
話雖這麼說,做父母的哪裡能拗得過孩子,他們也隻能聽之任之。不過,哪裡能直接上手要别人戴的這個。
父親裝着挑了攤位上的兩個面具,才指了指站着的男子,“再加上他戴的這個,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
陳棄摘下面具,露出一張極為好看的臉。那面容是清秀,面具卻是猙獰的,移開的瞬間,極大的反差下有種驚心動魄的美,讓人聯想到蘭陵王在嚴陣以待的千軍萬馬前揭面的情形。
連父母二人看到面具後的真容都有一瞬間的詫異,頓了一下才接過面具,領着興高采烈高舉面具的小孩走了。
這家人走後,剩下的面具也陸陸續續賣出。
老婆婆開始低頭整理攤位上的商品,木雕面具基本快賣光了,便說道,“剩下的我自己就夠了。陳娃子,跑這一趟,現在才得空,已經夠麻煩你嘞,趕緊自己逛逛。”
她語中帶着愧疚,陳娃子住在她隔壁,平日裡就沒少幫忙了,現在還這麼麻煩他。
“回去換衣服,耽誤了不少時間。”陳棄搖搖頭,本來收工的時間可以更早的。
他挎上自己的單肩布包,轉身就要往家的方向走。
“陳娃子,就急着走嘞?今天多熱鬧,多轉轉多看看,交交新朋友。”老婆婆焦急地勸。
陳棄聞言,頓住腳步,默默地看了看跟前的街道。不知何時,傩戲已經演完,大典到了尾聲。有人撒起了紙錢,以告慰那些天不收地不管的孤魂野鬼——紙錢散開,漫天皆白,映在他眼裡像場紛紛揚揚的雪。
他仍是搖頭,轉身走了。
忽然,徐靈賓覺得什麼掉在自己頭上,取下一看,是張白色的紙錢。她捏着紙錢,身後不遠處,陳棄正穿過擁擠的人群,消失在白茫茫的雪中。
她心中忽然閃過一絲不詳,但不是因為這紙錢,而是……
“怎麼感覺,漏了什麼。”
而且就在剛剛,她似乎漏掉了什麼非常要緊非常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