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放在地上,又道:“這裡是‘水鳴澗’,我的洞府。”
期期不知道什麼叫做洞府,不由地四下張望,姜瑕牽着她的手,四處轉了轉,耐心地與她解釋:“洞府,就是尋常人住的宅院,但與宅院又有一些不同,以後你就明白了。此處是徽山姜家,家主在上,凡事都得按規矩來,來人要有源可溯,有名可依,你沒了家,又不記得姓氏,我姓姜,你可以跟着我姓,‘一與清景遇,每憶平生歡’,自今日起,你就喚作姜遇。”
等姜瑕帶着姜遇繞着廊庑,回到庭院,徐知遠還端着藥湯等在院中。
半大的少年走上前,把藥湯遞給姜遇,撓撓頭,“有點苦,我給你備了蜜餞。”
她的村莊被妖獸屠戮,這是一碗祛穢的藥湯,帶着刺鼻的腥氣。
但姜遇還是很乖地接過藥湯,捧着那個比她的臉還大的藥碗,一口氣喝完,随後拘謹地站着,沒敢喊苦,也沒敢要蜜餞。
姜瑕看她這樣小心翼翼,蹲下身,比了比她的個頭,“我……沒養過你這麼丁點大的小姑娘,要是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可以與我直說,你既跟了我姓,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養父。”說着,他笑了笑,就像真的不知道答案似的,“你們那邊是怎麼稱呼父親的?”
喚阿爹。
但是姜遇沒有這樣喚。
不是不願,在家鄉,阿爹常常打她,隻有阿娘待她好,她覺得自己不配有這麼好的阿爹。
她想了許久,學着徐知遠,怯怯地喊了聲:“師父。”
姜瑕愣了一下,片刻,笑着點點頭:“……也好。”
等姜遇在姜家住得更久一些,年歲再長一些,當初姜瑕教給她的一些事理,她漸漸便明白了。
所謂洞府,并不真的要在山中辟出一個石洞來當作府地,它可以是一個傍山而建的宅院,與宅院不同的是洞府中有靈脈,可以讓人修煉,因此也有人把洞府稱作仙府。
而玄門世家,也與人間的宗族也不盡相同。人間宗族以血脈親緣分成大小支系,泾渭分明,玄門世家除了血脈,還要兼顧師門傳承。譬如這一代的姜家,家主姜簧膝下無子,她的三個親傳弟子,皆是旁支裡挑來的傑出之輩,日後姜簧羽化,家主的傳人便該從她師門中選,并不是看親緣遠近。唯一的門第之見,大概是姜家雖然也收外姓弟子,家主之位卻不能外傳。
姜遇如今明白,按照輩分,家主姜簧是她的師祖,人稱一聲老太君,西南邊的另兩個洞府中,住着她的師叔。
兩位師叔門下徒弟衆多,十分熱鬧,而姜瑕,作為姜簧的大弟子,隻收了徐知遠這一個徒弟。
他徒弟收得少,時而有人來請他指點,他倒從不拒絕。
姜瑕是一個非常溫和的人。
眉目是溫和的,性情也是溫和的,他會細心地為尚不會用靈力禦體的姜遇準備冬衣;會在徐知遠出錯劍招時,不厭其煩地教導;他在姜家的身份這樣尊貴,偶爾有小仙侍紅着臉塞給他一個親手繡的香囊,他從不高高在上地漠視,也不會義正詞嚴地斥責,隻會在一愣過後明白過來,看着小仙侍跑遠的背影,笑着搖搖頭,隔日一早,那香囊便無聲回到小仙侍的妝奁裡。
他甚至在徽山腳下留了一處屋所,專門庇護一些尚無力與妖獸抗衡的精怪,每次下山,那些精怪跳着腳,嬉皮笑臉地與他打招呼,他總是溫和回應。
他隻有在練劍的時候淩厲。
姜遇每每看他練劍,都覺得神往。
一個雪夜,姜遇睡不着,撿了一根枯枝,學着姜瑕的樣子,在雪地中比劃,姜瑕披衣看見,笑問:“期期也想學劍?”
姜遇看着懸停在他身後忽明忽閃的雲燈,點點頭,小聲問:“可以嗎?”
“自然可以。”姜瑕說,“那我教你。”
姜瑕雖然時常指點旁人,除了徐知遠,他不收弟子,也很少長久地教人,姜遇知道他身上似乎有什麼舊疾,偶爾聽見他在寒夜裡咳嗽,偶爾老太君會問他,身子怎麼樣了。
但她沒有在意,姜瑕是仙人不是麼。
她甚至不知道像姜瑕這樣的劍師,教她這種小娃娃,還要從最粗淺的人間功夫教起,簡直是暴殄天物。
她隻是笨拙地跟着學,姜瑕如果不在,她就跟着師兄學。
冬去春來,姜遇在姜家的第十個年頭,可以擇劍了。
在姜家,弟子學好劍訣,築基之後,便可以挑選獨屬于自己的靈劍。
靈劍都是有脾氣的,念了“劍引訣”後,劍若出鞘,這柄劍就是自己的佩劍了。
十四歲的少女站在庭院中,旁邊是她的師父與師兄,眼前的香案上擱放着三柄佩劍。
然而姜遇念過“劍引訣”後,三柄靈劍紋絲不動,再念,還是不動,又念數次,姜遇急了,忍不住上前拔劍,三柄靈劍仿佛有千鈞之力,連生拔都拔不出來。
徐知遠的臉上閃過一絲訝色。
這三柄佩劍是他和姜瑕精心挑的,莫要說築基,但凡會引靈入體,就可以輕易拔劍,師妹何以……
他不願姜遇傷心,很快收起了這抹訝色。
姜瑕撫了撫姜遇的發梢,溫聲勸慰:“沒關系,興許是我挑的靈劍不夠好。”
徐知遠也說:“小師妹,來年春祭,我若成為守山人,一定為你請一把好劍。”
中土大地有不少玄門世家信奉春神,姜家也不例外,每年春祭前夕,家主會在族中挑選最出色的十二名弟子,賜予他們每人一盞雲燈,持有雲燈的人,便是守山人。
守山人除了要在春祭日放飛雲燈,問來年福澤,還能夠免去通禀,自由出入徽山,倘若能在接下來的試煉中拔得頭籌,甚至能夠遠去伴月海,跟随仙盟外出降妖除煞。他們這樣出色,因此,新晉的守山人,自然可以在孟春大典上向家主提一個不難實現的願望。
隔年的孟春大典就在春祭的三日後,徐知遠身後懸着雲燈,腰間佩劍,拜在家主姜簧跟前,“老太君,弟子的願望不是為自己求的,是為師妹,請老太君打開劍庫,為弟子師妹賜劍。”
這年的徐知遠二十一歲,已經長成一個英挺的男人。
他是姜瑕的獨傳弟子,本已十分受人矚目,這話一出,大殿中幾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姜瑕這邊。
“你師妹?”姜簧蹙眉。
據她所知,姜瑕除了徐知遠,不曾正式收過任何弟子。
姜遇也有些害怕,不單單因為她被數百人同時注視着,那些投來的目光更多的是詫異的,質疑的,不屑的。
水鳴澗與其他洞府鮮少接觸,雖然姜瑕對外提過自己收了個養女,那些人多少是不信的——凡間撿來的小丫頭,誰會悉心教養?姜瑕什麼身份,常人豈能高攀?兼之姜瑕的性情不愛與人解釋,那些飛短流長又傳不到水鳴澗,久而久之,徽山中的許多人便把姜遇當成了水鳴澗裡的小侍婢。
姜遇緊張極了,她抿緊雙唇,不知道該怎麼上前。
這時,有人輕輕地推了推她,姜瑕的聲音溫柔到竟有一些腼腆:“我女兒,請家主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