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頓片晌,她擡眼直視:“我已經考慮好了,特來給你一個答複,以老夫人與各房夫人為見證。”
原是祥和的氛圍,頓時跌入一個極其詭異的寂靜之中,緊接着,衆人不斷交換眼神,響起了刻意壓低的論議。
謝瀛整個人愣住,縮着頭沒有說話,倒是王氏拍案而起:“答複什麼答複,甭血口噴人!沈氏,你真是反了天了!”
因是惱羞成怒,王氏嗓音夾了幾分銳利:“瀛哥兒為人清正,克謹守禮,倒是你,剛入謝家的門,不僅蠻橫無禮四處撒潑,還蓄意栽贓勾搭!”
沈莺歌看向了王氏。
婦人着深青對襟錦綢襖子,丹鳳眼,高顴骨,看起來是個潑辣剽悍的狠角色,旁人說一句,她能頂上十句。
上輩子沈莺歌說不定真的會跟她鬥嘴上八百回合,以自證清白。但如今,她懶得浪費精力在這種低階的口舌之争裡。
隻用一句話堵着了王氏的滿腔惱火:“謝瀛落下把柄在我手上,若我捅到國子監,二夫人以為如何?”
蛇打七寸,王氏沒忍住情緒,厲聲呵斥:“你敢?!”
此話一出,她意識到自己出了岔子,這一句話像是警告,那豈不是側面印證了謝瀛真的幹了那腌臜事?
身正不怕影子斜,假令謝瀛啥也沒做,清清白白,那麼王氏自然不怕沈莺歌會拿出什麼證據,但今刻,王氏心底子是發虛的。
王氏咬碎銀牙,央求般看向了老夫人,老夫人慢慢轉着腕子上的檀木佛珠:“瀛哥兒年紀還淺,不懂事兒,你當長輩,姑且教導他禮數就足夠,何必處處較真,損了謝家和氣?”
這是譴責沈莺歌小題大做了。
沈莺歌心下冷哂,老夫人方才不是還說受了什麼委屈,盡管為她做主?
如今拉偏架,偏幫着二少爺,這算是幫親不幫理了。
沈莺歌斜睇了謝瀛一眼,他似乎知曉自己占了底氣,挑釁地看回她。
沈莺歌點了點頭:“我既是長輩,那從明天開始,請各房來長汀院請安。”
頓了頓,她盈盈起身,左腕揚起,撫了撫左側的雲髻,低着眼對老夫人道:“且外,我身子憊懶,每日給您的晨昏省定,就免了罷。”
一番話,不僅謝老夫人、王氏、謝瀛,包括屋内所有人,都詫了。
這個新婦看起來嬌弱可欺,話語都輕輕細細的,何曾如此狂悖嚣張過?
但這一刻,沒有人主動駁斥。
謝老夫人禮佛,本來就不想讓孫媳婦日日來請安,但自己提的跟别人提的,終究是兩種性質,這讓她臉上的和善淡了幾分。
王氏眼底露出一股子陰鸷,她可真是小瞧對方了。她忍不住看了謝瀛一眼,謝瀛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
沈莺歌自然不會管這些人的心思,頂着一衆複雜各異的目光,略略行禮就離開了榮秋堂。
回到長汀院,以冬遞上一盞解渴的清瓜茶,道:“夫人,二房欺人太甚!今後跟咱們怕是不會善了,萬一他們要來奪二少爺的把柄怎麼辦?”
沈莺歌小酌了一口,笑:“我沒有把柄。”
以冬震住,很快反應過來,低聲道:“夫人是詐了他們?”
“兵不厭詐。”沈莺歌慢條斯理地把玩着茶盞,“沒有把柄,那就創造把柄。”
以冬雖然不大聽懂沈莺歌的話中深意,但露出欽佩的神情,她覺得夫人跟以往完全不一樣了。
放在以前的曲陽侯府,被各房親戚找麻煩時,夫人總是低聲下氣地認錯、隐忍,從不敢反抗,以至于所有人都認為她病弱窩囊,沒骨頭,拿她當個軟柿子捏。
如今好了,夫人脫胎換骨,這接下來的日子,才不會那麼難熬了,從此也有了越過越好的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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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是嫁入謝府的第二夜,熱水備好,畫屏圍上,沈莺歌褪了襦裙,走入了一片騰騰蒸汽裡。
按理來說,湯浴是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時候,是以,沈莺歌聽到湯水裡傳來了一陣嘶嘶的吐息聲,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可是,随着嘶嘶聲遠及近,越來越清晰的時候,她的視線撥開重重水汽,隻一眼,悉身血液凝凍成霜。
湯池裡怎的會有一條綠色蝮蛇?
蛇頭如蒲扇朝兩側張開,褐色眼瞳陰毵毵地盯緊她,張開尖銳的毒牙,作勢要猛撲過來!
有人要謀害本宮!
沈莺歌吓得臉色蒼白,慌亂地從湯池裡縱跳出來。
奈何,她遲了一步,右腿上鑽進來一陣劇痛!
沈莺歌疼出了淚,咬緊牙關,抓起畫屏上一件雪色單衣,一邊匆匆披上,一邊離開濯房,朝着廊庑下跑去。
節骨眼兒上,以冬和湯嬷嬷居然都不見了蹤影,沈莺歌屢呼不應,心律狂跳,下意識跑去寝屋——天知道,她腦海裡浮現出來的第一道身影,是那個躺在病榻上半死不活的男人!
沈莺歌又不敢跑太快,就怕毒素在體内迅速蔓延。
眼看跑到寝屋時,迎面卻撞上了一道人影。
“嫂嫂,大夜晚的,穿成這樣單薄,是要去勾搭誰?”
少年居心叵測的含笑聲,從廊庑盡頭的黑暗裡傳出來,如另一條更陰險的蝮蛇,蟄伏許久,突然蹿出來,一下子圍剿住了沈莺歌的去路。
沈莺歌心中悲喜交加,白晝的激将法成功了,謝瀛這個蠢貨今夜果真上鈎,但沈莺歌也受了暗算,身中毒傷,憑她一己之力,怕是奈何不了他。
“嫂嫂,你别逃啊,逃是沒有用的,”謝瀛在她身後步步緊逼,饞涎的目光流量在她的玲珑腰身,“今夜,沒有人會來救你的,你就認命吧。”
沈莺歌步步後退,指甲掐入肉裡,求生的心欲洶湧作祟,她不想死,更不想折隕在這個卑瑣頑劣的人手上!
她不假思索地往寝屋逃去,剛欲翻身鎖上屋門,卻不想一隻肥厚的手伸過了過來,卡在了門縫中央,緊接着粗暴地将屋門掀開了去。
不知是不是毒素起了效用,沈莺歌足踝泛起了一陣劇烈的痙攣,被那一股重重的掀力撂倒在地。
她站不起來,奮力朝前爬,欲去取謝瓒的佩劍,但下一息,就被人撈住了足踝!
沈莺歌太陽穴突突直跳,紅着眼眶顫聲道:“放手!”
“嫂嫂,你的腳可真軟啊,生氣的樣子也真好看,讓人如此着迷。”
沈莺歌繃直了身軀:“家主就在裡面,若被他撞見,你必定會生不如死。”
“被他撞見又如何?他身中劇毒,又是個殘廢,空有一身官職虛張聲勢,根本撼動不了——”
謝瀛嘚瑟地叫嚣着,剛一擡頭,渾身一顫,話頭湮滅在了深邃的恐懼之中。
遠處的拔布床裡,不知何時坐起了一個人。
沈莺歌覺出端倪,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
男人一身绯袍,靜靜坐在空曠的黑暗裡,雖是靠坐,但腰背直挺。一雙眼神平靜,有些漫不經心,如密不透風的冰層,根本無法觑見底下藏了多深的情緒,卻帶來摧枯拉朽的壓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