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爹周如晦官至尚書省右仆射,攝翰林學士,多次得授知貢舉主持科試。座師嘛,說句門生遍布朝野不為過,宋希仁當年就是爹爹十分看好的年輕人,家中雖不顯貴,人品學識卻樣樣出衆,一舉中進士科狀元,二十歲便在京城嶄露頭角,拜在她爹爹門下。
宋希仁甫入朝時常常出入周家,與越棠的長兄也交好,一來二去,越棠自然同他相熟。
大約也有爹爹的默許與鼓勵,她在家中撞見宋希仁的頻率高到不可思議,當然都是在廳堂上、花園裡,落落大方地說上幾句話,可每日一盞茶的功夫,說上一整年,篇幅也相當可觀。
相識個把月後,宋希仁得封朝議郎,六品的散階,不論實職如何,從此也是京城有姓名的士人了,他又年輕,若在朝中有靠山,前途無可限量。
爹爹隐晦地提過一回,問她自己的意思。越棠沒什麼可說的,她很信任爹爹的眼光,也傾心于宋希仁倜傥的風姿氣度,若得如此夫婿,也算不賴。
可當這樁婚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時候,宋希仁卻不知道是哪裡不稱意,忽然與周家漸行漸遠了。
越棠曾小小地失落過,更多則是茫然,這人怎麼回事?要是不願意早說啊,浪費大家的感情,他好無聊。
至于宋希仁對她究竟哪裡是不滿意,越棠至今都不知道。本來就沒過明路的事,從此周家絕口不提,隻當這人是死了。
事到如今,這些都已是陳芝麻爛谷子。越棠是個樂安天命的姑娘,最不耐煩給自己找不痛快,宋希仁頂多算是她人生裡的過客,遇上了惆怅片刻,便算完了。
雙成陪越棠用點心,一邊吃,一邊倒想起午膳時長公主的話,試探道:“王妃,奴婢問您句話,您悄悄回答奴婢,就咱們兩人知道。”
越棠随口應了,雙成問:“王妃,您想不想同宋大人再續前緣呀?如今您是天子弟婦,君臣有别,宋大人道行再高,也翻不出您的手掌心。”
雙成不大想事兒,常冷不丁口出驚人之語,越棠早習慣了,聽完毫無波瀾。待慢條斯理吃完點心,方拍了拍手,伸出纖長一根手指,在桌上翻開的賬冊上點了點。
“雙成,你看這兒,寫的是什麼?”
雙成湊近了細讀,“上月府裡的公賬,淨入兩萬五千四百兩。”
越棠珍而重之地捧起那賬冊,像是求神拜佛多年的祖母,終于抱上了她的大孫子。
她心滿意足地翻過一頁,“是啊,這麼多銀錢統統是王府的,也就是我的。你說說看,世上還有更舒坦的日子嗎?有很多錢,有很多閑,上沒有父母兄弟約束,下沒有兒孫煩擾,為什麼要和這麼好的福氣過不去?宋希仁看不上我,我還找他續個鬼的前緣,我是嫌王府的馔食太香甜,偏要自讨苦吃嗎?”
雙成大為震撼,“王妃這是哪裡話?當年宋大人在婚事面前退縮,一定是因為自慚形穢,覺得宋家門楣低,配不上您。如今您更是全京城最美豔、最富有的小婦人,他憑什麼瞧不上您?他是想高攀玉帝嗎?”
越棠“嗤”地一笑,“我想明白啦,宋希仁這人,别看他表面彬彬有禮,其實有副傲骨,偶爾會審時度勢為權勢低頭,但不會折腰。無論我是他座師之女,還是皇室宗婦,他都不在乎,因為人家眼裡有更要緊的東西,從來就沒把我當回事。”
所以宋希仁這茬是徹底撂下了。兩人相顧無言,這時廊下傳來平望的聲音。
越棠應聲,平望進來回話,“禀王妃,依您先頭的吩咐,晌午有郎中來替府裡那位瞧過病了,郎中說他身上的傷都好全了,沒留下什麼症候,臉上的傷也無大礙,養足時候,等傷痂脫落,自然就好了。”
“府裡那位”指的自然是趙銘恩。越棠問:“會留疤嗎?”
“郎中的意思是,這個說不好,要看運道。”
越棠聽得直擰眉。外頭的大夫就是不大靠譜,可去太醫局請醫官給一個奴仆看傷,又實在說不過去。
雖說趙銘恩這人得罪了她,可皮囊無罪,壞了可惜。越棠正躊躇間,平望默默遞給她一個小玉瓶,她會意,撥開塞子嗅了嗅。
“好香,這是傷藥?”
平望點頭,“是宮裡賞的玉真膏。禁中娘娘們愛惜容顔,偶爾劃傷了皮肉,比折了胳膊腿還緊張。太醫局便研制了這款傷藥,日日塗抹,傷口愈合後不會留下丁點兒痕迹。”
這麼好的東西,便宜趙銘恩了。越棠把玉瓶還給平望,“賞他吧,等傷好了,讓他加倍幹活償還。”
“王妃......”平望卻欲言又止,“王妃要不要親自去施恩?”
越棠凝眸沉吟,平望忙解釋,“今日郎中給他瞧病,奴婢在側旁觀,卻越瞧越覺古怪。那馬奴自稱家貧,連名字都沒有,可舉止怎麼都不像是等閑奴仆,甚至能聽明白郎中論脈象。奴婢查問過他的來曆,雖然無甚可疑,但兩廂對照,不可疑倒顯得更可疑了。”
平望邊說,邊擡眼觑了眼越棠,“王妃對那位頗多關注,想必也有疑慮,奴婢這才鬥膽建議。王妃若願意親自去向他示恩,一來可以近距離觀察,以解心頭之惑,二來他的身份若真有隐情,王妃向他賣個好,他感念王妃的恩德,或許日後于王府也有助益。”
越棠深感平望是個聰明人,跟着哪位主子,便實心實意地替主子打算。她的确覺得趙銘恩那厮是個有故事,平望瞧在眼裡,竟連起承轉合的台階都替她鋪好了,如此周全,雙成那個缺心眼子再修煉十年都趕不上。
越棠把那玉瓶收好,牽唇一笑,“那我便親自去會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