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不遠處答話,雖然言語恭敬,口氣神态卻完全是另一種意思。
越棠也不惱,同這馬奴打過幾回交道,她總算是習慣了他的做派,等閑不會輕易生氣。
“這是禁中才有的好東西。”她耐心解釋,“聽宮裡的老人說,從前先皇後養了頭獅子貓,沒留神被撓傷臉頰,太醫局的醫官們沒日沒夜地翻找古方,方研制出這玉真膏,最後果然令先皇後容顔如初。”
越棠邊說,邊笑盈盈看着他,“先皇後的待遇,如今竟讓你用上了。趙銘恩,你福澤深厚,要記得常懷感恩之心。”
感恩之心是不用想了,趙銘恩聽見“先皇後”仨字兒,目光生冷,盯着那玉瓶半晌不說話。
啧,這人......越棠在心中嗟歎,他身上總有種卑微與不羁渾融的奇異氣質,散發着難馴的野性。
越棠見識少,這樣的男人前所未見,倒讓她想起幼時曾擁有過的一匹汗血寶馬。寶馬性子野,不服管,底下人頭回牽到她面前,就揚蹄嘶鳴着給了她一個下馬威。那會兒她才七八歲,嬌蠻的天性尚收不住,束起襻膊就要親自教它做馬,卻被娘親喝住了。
“大家閨秀,哪有和頭畜生較勁的?不許去。等底下人訓服帖後,你再騎着遛兩圈,也就是了。”
越棠做了十八年規規矩矩的大家閨秀,忽然很想拾起小時候未竟的願望。
馴不成馬,馴馬奴也湊合。
至于怎麼馴,賞個甜棗兒打一巴掌,不外乎如是。
這般想着,越棠主動朝他招招手,“過來,今日我替你上藥。”見他不動,愈發放柔了聲調,撥開玉瓶的塞子,伸過去沖他搖了搖。
晃蕩間,越棠的衣袖落下來,一截玉腕橫陳,在昏暗的光線中分外惹眼。
“愣着做什麼?過來呀!這玉真膏可香了,一絲藥味都沒有。”
趙銘恩戒備的眼神漸漸轉向狐疑,向後退了一步,“王妃的恩典,奴不敢受。稍晚些梳洗過後,奴會自己上藥。”
越棠的笑意愈深,“我看這屋子裡連銅鏡都沒有,這傷口若在别的地方,那還罷了,可在臉上,你自己瞧得見麼?趙銘恩,你雖出身低,相貌還算湊合,這算是你唯一拿得出手的優點了,往後逆天改命仰賴的資本,或許都在這上頭,你可别大意。”
趙銘恩的冷靜終于繃不住了。她的話有如一記沉悶的撞擊,讓冰山上的裂縫迅速蔓延。
他暗暗吸氣,強壓下不悅,“王妃請慎言。”
越棠自然察覺他破防了,非但不怵,心中反而有個小人拔高了嗓子叫嚣——小樣兒,這才哪到哪啊,這麼快就受不了啦?
她優雅地站起身,朝趙銘恩走過去。娉娉婷婷的絕色美人,哪怕在黑燈瞎火的小樓裡,依舊走出了迤逦帝台的況味。
趙銘恩低垂腦袋,隻覺鼻端香風浮動,眼梢裡有華美的錦衣寸寸迫近,他當然不怕她,可情勢當前,還是步步後撤。
他退一步,越棠進一步。終于退到窗邊了,趙銘恩不得已停下腳步,啞聲抗議,“王妃......”
“你躲什麼?”她端詳他罕見的失态,聲音慵懶又滿足,“本王妃賢名在外,對下人最是寬和,親自為你上藥,也是想你臉上的傷快些好起來。”
趙銘恩心中萬馬奔騰,無奈地閉上眼。當日在鄞州遭人暗算,命懸一線之際是睿王挺身而出,以性命換得他的一線生機。他是眼睜睜看着睿王斷氣的,睿王臨到頭最後一句話,是托他看顧這位新婚的王妃。
“她是個可憐人,嫁給本王......無辜受罪......亭之,你去王府躲一躲......順便......看顧她周全......”
他吊着最後一口氣終于躲進了睿王府,等養好身體,便開始留意新寡的睿王妃過得好不好,在京中可有受人欺負。先前隻聽見王府下人零星議論,說王妃性情柔弱,鎮日以淚洗面,太子知道後也憐惜,可他治不了傷心,隻能待歸位之後對她多多加尊榮,總算也不枉王叔的囑托了。
直到近日陰差陽錯的幾回照面,太子方驚覺,王叔臨終前仍覺愧對的“可憐人”,竟是這樣一副嘴臉!
怎麼辦?王叔的遺願不可違,這“可憐人”是他一輩子的責任。
他默想王叔的音容笑貌,終于平複下心情,睜眼道:“奴今日勞作了一天,尚未洗漱,王妃不宜離奴太近,免得污了口鼻。”
越棠“唔”了聲,“午時我瞧見你了——怎麼樣,讓你伺候花草,還習不習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