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越久久未說話,蕭重照歎了口氣,從她手裡抽走帕子,一點一點擦拭着她身上的血迹。
“縣君想殺他,吩咐我一聲便好了。”
蕭重照道:“何必親自動手,沒得髒了自己的手。”
血污被他擦幹淨,但血污之下的臉卻比剛才白得更厲害,甚至就連殷紅的唇此時都微微泛着白。
這是被吓到了。
蕭重照将帕子遞給親衛,自己學着謝慎之的模樣,伸手揉了揉謝靈越的發。
“靈越,别怕。”
蕭重照道:“你和府君都不會有事的。”
小姑娘在他的安撫下似乎慢慢恢複了理智,肩膀不再像剛才那般顫得厲害。
她擡手握着他手腕,視線慢慢移到他眼間,墨色的瞳孔像是水洗過的黑珍珠。
“我九叔......才不會遭報應。”
她小聲着而又緩慢地說着話,聲音無比笃定。
蕭重照眼皮輕輕一跳。
被嬌養的玫瑰的根莖上長着荊棘刺。
在别人驚豔于她的鮮豔嬌妍時,淬了毒的硬刺便紮在那人掌心,順着血液的流淌取人性命。
蕭重照笑了笑,哄小孩兒似的接下她的話,“恩,我們都不會遭報應。”
“該遭報應的,是這群亂臣賊子。”
“對,是亂臣賊子......”
謝靈越跟着他的話點頭,但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突然拉住他臂甲,“不行,封空還不能死,活着的封空比死了的封空用處大。”
蕭重照點點頭,“知道,剛才已經讓人去救了。”
親衛将奄奄一息的封空拖進楠竹亭。
骨笛聲再度響起。
狼王仰天長嘯,狼群漸漸散去。
正午的金烏窩在雲層,淺金色的光透過密林鋪撒在地面。
殷紅的血液仍然在流淌,糅合着金烏之光,像是帝王衣上的華章。
蕭重照又一聲長歎。
東海王姗姗來遲。
謝靈越心頭一跳,與蕭重照交換了一個眼神。
——九叔已無底牌,她不能讓九叔受制于人。
必須拖住東海王,不能讓東海王發現九叔受傷。
陽光下的景象太過于觸目驚心,東海王略微思索,便知其中原因。
這是謝九給他或者封餘準備的“厚禮”,可惜謝靈越身處險境,這才浪費在了封空身上。
而謝靈越之所以會遇險,多半是此時謝九已受傷,所以才導緻她隻身犯險。
但謝九到底是謝九,是心比比幹多一竅的陰狠酷吏,哪怕自己已奄奄一息,也能盡數拔除威脅她的劍刃。
東海王輕捋胡須,面上難掩笑意。
——謝九受傷,封空被擒,如此兩敗俱傷的局面對他極為有利!
但與心花怒放的東海王相比,他的兒子世子李珏顯然沒有那麼好的心理承受能力,在看到密林中的慘狀後,這位腿傷剛好的嬌弱世子頓時嘔吐不止。
“靈越......你沒事吧?嘔——”
世子吐得昏天暗地。
東海王十分嫌棄。
但回頭看一眼滿目瘡痍,自己胃裡亦是一陣翻騰。
“王叔,吃茶。”
謝靈越推來一盞茶。
東海王道了謝,用茶水壓下胃裡的翻騰。
“你九叔行事越發沒章法了。”
東海王道:“不過對付亂臣賊子嘛,能赢就行,不拘手段。”
他其實有些心有餘悸。
幸好他必是還沒與謝慎之翻臉,幸好這些手段沒使在他身上,否則今日屍骨無存的人便是他了。
謝靈越慢慢飲着茶,“王叔,我九叔是好人。”
“......”
那我就是十世修來的大善人。
“恩,好人。”
東海王十分違心地應了一句。
世子李珏吐了大半日,幾乎将自己的膽汁都吐了出來
待什麼都吐不出,又連飲幾盞謝靈越的茶,他才感覺自己稍稍好了點。
“靈越,你沒事吧?”
世子李珏吐得手軟腳軟,但不忘問謝靈越身上是否有傷。
謝靈越輕搖頭,“我沒事。”
“隻是與你一樣,現在怕得厲害。”
謝靈越身上的确無傷,隻是臉色有些發白,李珏這才稍稍松了口氣,連聲安道:“你别怕,我父王帶了很多人,肯定能保護你的。”
女兒情長,子不類父。
東海王十分看不上自家兒子隻會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行為。
雖看不上,但并未阻止。
如同謝九知曉與他終有一日會刀劍相抵,但卻從不制止謝靈越與他兒子交好一樣。
臣子謀反是滅族,王族奪位是隻殺首惡。
珏兒與謝靈越關系好,是給彼此留一個退路,哪怕有朝一日他與謝九輸了,下一代也能留得性命。
“你們人多,我九叔的人也不少呢。”
謝靈越下巴微擡,聲音裡透着幾分小驕縱,“不用你來保護我,我九叔護得住我。”
還在這兒騙他傻兒子呢?
東海王放下茶盞,“靈越,本王知曉九郎厲害,但封餘勢大,非九郎一人可勝。”
謝靈越眼皮輕輕一跳。
——這位與封餘鬥了數十年的藩王從不是省油的燈。
“封空雖然被擒,但封餘仍不可小觑,以九郎如今的兵力,極難與他抗衡。”
東海王開門見山,“隻有調動羽林衛與虎贲衛背水一戰,才有可能為國除賊。”
東海王輕撚胡須,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溫和無害,哄小孩兒似的緩緩開口,“我雖能調動虎贲衛,但羽林衛的指揮權在你九叔那,你得帶我去找你九叔,讓他調動羽林衛,與我聯手除掉封餘。”
“你在這兒,九郎應當就在不遠處。”
東海王道,“這個謝九呀,不可能把你放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左顧右盼,目光落在密林深處的宮苑。
深深往宮門大開的宮苑瞧了一眼,視線又慢悠悠收回,重新看向強作鎮定的小姑娘。
“唔......九郎在那嗎?”
東海王指着宮苑,笑眯眯問謝靈越。
寒意自謝靈越心頭升起,瞬間沖到她的四肢,讓她的手腳都跟着發冷。
她看着東海王狀似寬厚仁和的臉,心裡隻剩一個念頭——不,不行,她絕對不能讓東海王去找她九叔。
她不能讓東海王發現九叔受傷,不能讓東海王知曉九叔已無退路。
——她更不能讓未棋差一着的九叔,因為她而處處受制于人。
金陵雖大,但容不得三個勢均力敵的權臣。
如果隻能留一個權臣,那麼這個權臣,應當是她九叔,而非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