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謝靈越背對着謝慎之而坐,自然不曾看到轎簾外的謝慎之的視線。
見李珏吓得哆哆嗦嗦,甚至松子灑了滿身,她不免有些納悶——密林有這麼可怕嗎?怎麼還沒緩過來呢?
可轉念一想,對于李珏這種養尊處優的世子來講,密林裡發生的事情隻怕是他做夢都沒有夢到過的地獄,哪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内就能緩過來呢?
别說李珏了,就連她自己回想起來也怕得很,隻是沒李珏這麼明顯。
可想到那些人是為了殺九叔才會死在那,她便覺得還是那些人死得好。
如果二者隻能活一個,她當然希望活着的人是九叔。
“你喊我九叔做什麼?”
李珏吓得不成樣子,謝靈越有些看不過去,順手扶了一把,對李珏道:“我九叔不喜歡坐轎攆。”
但她的手剛剛觸及到李珏肩膀,少年便劇烈一抖。
“我、我自己能坐好。”
李珏道。
他觸電似的往後縮,仿佛謝靈越不是好心來扶他,而是要将他推到深淵地獄一般。
“......”
明白了,這是看到她九叔了呢。
——九叔不喜歡她與任何人太過親密。
世子李珏也好,太子李珪也罷,隻要九叔在旁邊,他們對她都是客客氣氣的,從不與她有任何的肢體接觸。
謝靈越歎了口氣,慢慢轉身,“九叔,你要來坐轎攆嗎?”
這句話當然是問了也白問。
九叔傷得那麼重,如果跟李珏同乘一個轎攆,肯定會被李珏發現的。
但下一個瞬間,是涼風從外面湧來,冰冷的玄甲帶着清冽的雪松味,自她身後将她罩在裡面。
“今日風寒,倒也可以坐車辇。”
九叔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
可是,與李珏同坐一輛車辇,是會被李珏發現傷口的呀!
謝靈越有些疑惑,回頭去瞧自己身後的人。
但尚未等她轉身,謝慎之的掌心已落在她肩膀,按着她肩膀稍稍将她往一邊挪了挪,将她與李珏的劇烈隔得更遠。
而被她空出來的那個位置,便由謝慎之側身坐下。
有日頭從轎簾處照進來,在麒麟瑞獸的玄甲上染上一層淺淺的金光。
落在她肩膀的手收了回去。
那雙手看上了李珏方才給她剝的松子。
剝好的松子被李珏放在她面前小幾上的雨過天晴色的小碟裡,他便探手一撚,抓了幾粒送到自己嘴邊。
不像一個險些被弩/箭奪去性命的重傷垂危的人,更像是一個擔心侄女被纨绔哄騙的多心長輩,哪怕知道自己不合時宜,也要擠上馬車橫在兩人之間。
但謝慎之本就高大挺拔,穿上玄甲之後,便威勢愈顯,壓迫性更強,大刀闊斧往中間一坐,讓原本還想瞧瞧他身上甲衣的李珏擠得眼睛不敢再亂瞄,團吧團吧自己的衣服往角落裡縮了又縮,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松子甚好。”
謝慎之吃着松子,昳麗鳳目斜着李珏,“今年的新貨?”
李珏結結巴巴,“啊?呃,新貨,新貨。”
謝靈越明白了。
這是以攻為守,反客為主。
九叔在外的口碑并不算好,在很多人眼裡,他與殘暴嗜殺的封餘沒甚區别,不過是封餘做事在明處,而他做事在暗處,且報複心更強罷了。
這樣的九叔自然是讓人不寒而栗的,更是讓人不敢與他打交道的,一如現在的李珏。
如果九叔騎在馬背上,李珏尚會挑開轎簾瞄兩眼,看他騎馬姿勢是否與旁人不一樣。
可如果九叔主動來坐轎攆,在轎攆上若無其事與李珏說話,那麼心虛害怕的便是李珏,不僅不會往他身上瞧,還會處處躲避他讓人如芒在背的銳利視線,别說觀察他是否受傷了,這會兒連與他說話都會結巴起來。
還是九叔有辦法!
謝靈越稍稍松了口氣。
謝靈越擡手斟茶。
“九叔,吃茶。”
謝靈越道。
縮在角落裡的李珏覺得哪裡有些不太對勁。
偷偷瞄了眼謝靈越的茶盞,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這是謝靈越方才用過的茶盞,上面還有着極淡極淡的口脂印。
李珏張了張嘴,想提醒一下極少在意這種細枝末節小事的謝靈越。
年齡在這兒放着,她與謝慎之該避些嫌了。
可想想謝慎之剛才毒蛇似的眼神,李珏忍住了,沒說話,隻偷偷摸摸去瞧謝慎之的反應。
謝慎之從不是心事外露的人,又或者說相依為命長大的兩個人本就比旁人更加親一些,男人捏着謝靈越塞到他手裡的茶盞,面無表情将茶送到嘴邊。
一飲而盡。
李珏想說的話瞬間咽回肚子裡。
果然是他心理過于陰暗了。
看謝慎之這反應,估摸着壓根沒把茶盞的事情放在心上。
李珏将視線從謝慎之身上徹底移開。
車輪滾滾向前,速度極快。
吃完茶的謝慎之将茶盞放在案幾,給出自己的評價,“茶不錯。”
“那當然啦,這是雀舌茶。”
謝靈越道。
時下貴族們喜飲雀舌茶,謝靈越尤甚。
伴随着清新怡人的茶香,茶葉在茶水中抽長鋪開,既好看,又好喝,是謝靈越最喜歡喝的茶。
“可惜去歲大旱,雀舌茶減産許多,地方送過來茶葉不及往年的一半多。”
怕謝慎之傷口疼,謝靈越說話與他分心,“就這一些茶葉,還被封餘拿走了大半,說什麼要褒獎麾下的将士們。”
“全都是借口,他就是想自己獨吞雀舌茶。”
謝靈越道:“将士們出生入死,做的是刀口舔血的活兒,獎賞他們茶葉,還不如獎賞他們金銀珠寶與宅院來得實惠。”
謝慎之微阖眼,閉目養神,靜靜聽着謝靈越絮絮叨叨的話。
他擡手,雖沒有睜眼,但掌心仍穩穩落在謝靈越發間。
少女長發如瀑,似綢緞般柔軟光滑,隻是上面沾染的血迹尚未來得及清洗,便黏在發絲上面,将發絲黏成一縷一縷。
他便将手指插/進長發裡,慢慢疏通那些成縷的發片。
動作很輕柔,沒有扯痛謝靈越頭皮。
謝靈越便窩在引枕上,舒服地眯着眼,任由他抓着自己的發。
李珏瞥見倆人的動作,那種似是而非的怪異感又來了。
他不是李鳴岐那種潔身自好的人,亦不是在幾位權臣的威壓下連個侍妾都不敢有的太子。
他善弄風月,亦知如何哄女孩子開心,是金陵城有名的浪蕩子。這也是謝慎之對他嚴防死守的最主要原因,怕謝靈越被他哄騙了去。
一但懂了男女之事,很多那些李鳴岐這種未經人事的人完全不會注意到的細節落在他眼裡便是另外一個意思。
——謝慎之對謝靈越的态度不太對勁。
“對于将士們來講,他們的确更喜歡金銀珠寶。”
謝慎之聲色淡淡,“至于雀舌茶,還是留給阿越享用為好。”
謝靈越十分開心,“那便說好了,我等着九叔來給我送雀舌茶。”
李珏如梗在喉。
啊,或許是他多心了呢?
自幼一同長大的人,又是相依為命的人,比尋常人親近些也是正常的?
李珏縮在角落裡思緒亂飛。
但他偏偏又瞥見,謝慎之撥弄着謝靈越的發,手指插得很深,那個位置差不多能觸及到謝靈越的後脖頸,再怎樣的親近的親人,做這個動作也有些逾越,但不懂風月的人對這種事情很遲鈍,又或者說隐約意識到了,但不知道這種意識是什麼,隻微微側了下臉,讓自己瑩白色的臉完全暴露在暖陽下,與撫弄她的男人臉對臉。
“别動。”
男人聲音平淡,沒有任何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