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多年曆史,楊潆有着一套非常辯證而清醒的史觀。
自古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像天地盈虛,日中則昃,月滿則虧。半點不由人。
兩漢積弊已久,壽數将盡,一劑猛藥不足以愈。繼魏晉短暫一統後,會迎來持續約四百年的大分裂。
而魏蜀吳這段三國亂世,能在心中烙下印記,除了它本身英雄輩出之外,更關乎一些玄學方面的論調。
——前有曹魏篡漢,後有司馬篡魏。昭昭兩晉,則分别被兩個名叫劉淵、劉裕的人打了水晶。
劉裕,是劉邦親弟弟楚元王劉交的後代。
劉淵,國号“漢”,追封劉禅為孝懷皇帝。
三家分劉,又并入于劉。朝代興替,在這裡像是陷入了一個莫比烏斯環,有種獨特的宿命感。
但,這并不代表楊潆會在車師王子面前大言不慚。
即便知道張讓死了七年,整個西北邊陲已處于2G模式,接下來更會“不在大漢服務區”三四十年,面對壹多雜的口若懸河,她一個字都不敢反駁。
鬼知道手握生殺的異國貴族,在知道真相後,會做出什麼。
揉着酸脹的太陽穴,楊潆表情痛苦,一陣兒唉聲歎氣。
壹多雜以為她頭疾發作,趕緊安撫道:“女郎勿憂。目下将養為重,剩餘的事,等傷愈之後,再作謀算也不遲。”
謝天謝地,能擁有一段時間的緩沖期!
“承蒙王子體恤。”楊潆疊聲應諾,“你也應當,好好養傷才是。”
壹多雜垂眸摸了摸瘀血的手背,粲然一笑:“女郎能得救,這點小傷無妨。”
他厚密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又卷又長,笑起來的模樣英俊又陽光。
留下兩名侍女,千叮咛萬囑咐後,才心滿願足地離開。
看着壹多雜的背影,楊潆心虛别過了頭。
接下來的小半個月,本以為能喘口氣。生活卻不予松綁之機,讓人深刻體驗了一把什麼叫做水土不服。
北緯四十度、東經八十度的溫帶大陸,晝長夜短,氣候炎旱。
白天,幹燥的熱浪席卷田園,窗邊即曝曬。
夜晚,凜冽的寒潮飛躍城郭,被外即冰窟。
溫差大得離譜。
早七日出,晚十日落,足不出戶的每一個晨昏,紊亂的不僅是運轉了二十餘年的生物鐘,還有天南地北、懸殊過大的口味習慣。
羊肉、胡餅、香料,西域三大寶,好則好矣,多了膩了,就會格外想念家鄉那一碗清淡的椰子雞湯。
極緻冷與熱,還讓這裡成為了各種果蔬的天堂。
早穿皮襖午穿紗、圍着火爐吃蜜瓜的一個日暮,楊潆揉着充血的鼻腔、酸疼的牙龈,呆呆凝望向東邊,那條雪頂千山的地平線。
“女郎,想家?”
侍女芙娜會說一些簡單的漢話,溝通半靠語言半靠手勢,尚能猜個七八。
楊潆點頭,又搖了搖頭。
不一樣的家國,所思念的,隻是那一方生養她的土壤。
但又能怎樣呢,西域之廣,連快遞都聞風喪膽。從這裡到曾經的故鄉,約莫足足五千公裡。
五千公裡是什麼概念?按照古人日行三十裡的腳程,差不多需要走上一年。
這還是不考慮地形地貌,僅僅畫條直線的情況。
煩了,累了,趕緊毀滅吧。
朝夕相處這段時日,芙娜與楊潆結下了匪淺的友誼。見她心緒不佳,遞來一條面罩,指了指倆人,又指了指殿外。
“節日,出去?”
楊潆恍惚想起,今天是他們一年一度、預熱了好久的金花節。
夏末秋初,水草豐茂,牛羊肥美。西域各國皆以采摘被譽為“幸運草”的遊牧之王——金花為習俗。感恩天賜的同時,更祈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養病多日,楊潆早就憋壞了。接過面罩,三下五除二就将腦袋裹成了粽子。
這裡風沙大、紫外線強,面罩是最穩妥的遮養,也是最完美的掩護。
掃掉心中陰霾,她笑着挽住芙娜的胳膊:“好啊!”
出了城堡,紅霞漫天,花毯鋪階,熱鬧得不得了。家家戶戶的牆壁旁,早已挂滿了與天地交相輝映的七色彩綢。
大街往西門的方向延伸,一路人滿為患。居民或抱雞牽羊,或箪食壺漿,亦步亦趨,跟随着為首的王室儀仗。
車師後王名叫阿羅多,年近古稀,身體還算矍铄。此時此刻,正襟危坐在辇車中央,略顯渾濁的眼睛眺望着遠方。
西域一邦即一國,務塗谷城自然也如此,很快就洋洋到了野外。沿途綠意盎然,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
行了不到一裡,即将抵達目的地的當口,最前端先遣衛戍裡,突然響起了一陣奇怪的馬嘶。
嘶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亂,夾雜着戍衛馴馬的籲呼聲,浩浩蕩蕩的整個儀仗,就這麼措不及防停了下來。
百姓不明就裡,紛紛像鵝一樣拉長脖子,探出好奇的腦袋。
前方胡楊林圍養的官營綠洲中,好不容易長到了半人高的金花草境裡,赫然橫亘着一隊不速之客!
黑色頭發,黑色着裝,黑色的馬。
這樣一支全副武裝、來曆不明、高大得像黑雲壓頂般存在的精銳,唬得車師王室禦馬連連後退,不敢輕進半步。
定眼再看,區區不過百騎的行伍。八成黑馬在美美嚼用金花,剩下幾十騎踐踏在綠洲扇口,幽然堵塞了通路。
先遣都尉見來者皆披發,身上斜穿着保暖的獸甲,試圖用匈奴語喊話:“這片金花洲乃我國屬地,請速速離去!”
一片難堪的沉默。
“再重複一次,這裡是車師專屬!你們馬蹄之下,乃我方手工栽種的節慶聖物,請速速離去!”
話音剛落,綠洲之畔,噗的響起忍俊不禁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