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岱見狀,親自出門相送。
将楊潆送過遊廊,剛要辄身入室呢,卻瞟見牆角暗影下,赫然站樁着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月光将馬超的影子拉得古怪又老長,也不知究竟在那裡暗暗站了多久。
更深露重的,他這兒到底是啥風水,讓夜貓子全聚過來了。
“阿兄,你怎麼也還沒睡?”
看着馬岱讓出的門位,馬超卻并不舉足。過了片刻,幽幽地說:“沒事。你好好抹藥,早些歇宿吧,伯瞻。”
這一聲伯瞻,差點驚掉了馬岱的大牙。
一個無事忽獻殷勤,一個跑趟專為内涵,楊潆與阿兄,這倆人到底咋回事……
馬岱摩挲着下巴,目送走了馬超,才百思不解進了屋去。
另一端,原本想找兄弟舒緩胸臆的馬超,在聽到馬岱與楊潆的談話後,心思反而郁結得更厲害了。
鐵青着一張臉,回到自己的住所。想起楊潆丢棄的星,紮人的話,馬超頹然往欄杆上一坐,望向夜幕中萬古不變的星河。
西域的天空,永遠都有這麼醉人的月色。
月色清輝,仿佛會流淌的水。
曾幾何時,他的母親,也總是喜歡憑欄望月。明明身在家園,所思念的,卻是并不屬于她的故鄉,與故鄉裡面,那個薄情的人。
馬超嘴角牽扯,苦澀笑了出來。
從懷裡取出一隻古舊的羌笛,呆呆撫摸着笛竹尾端,翠綠似玉的流蘇。他寂然許久,才慢慢将羌笛放入口中。
口唇吹噓,悠長的嗚咽穿透竹節,像一把生鏽的刀,鈍鈍割開靜谧的夜。
塞外邊聲,胡風孤城。管樂凄恻又悲涼,杳杳訴說着煎熬的渴望。
沒過多久,便吸引來了一個同病相憐的孤狼。
“想不到,馬将軍身上,居然流淌着羌人血統。”鄯善女王斜斜靠在月洞門上,目光中恍惚閃爍着道不明的情愫。
笛聲被中斷,馬超有些不滿。
不言不語,便算默認了。
“我母親也是羌人。”鄯善女王倏爾笑道,“婼羌人。”
婼羌,是位于樓蘭南部的一個西域國度,人口主要構成,便是婼人與羌人。
馬超點了點頭,算是無聲的回應。再度拿起羌笛,循環吹奏未完之曲。
這一副拒人于千裡之外的姿态,卻摒退不了鄯善女王壓抑已久的五感。
她提起腿,兀自走入院中。
想起兒時的嘎烏樓,索棧道,香柏肉,青稞酒,以及每逢盛春,漫山遍野開滿的羊角花,不覺哀從中來。
就着清冷的月色,久違的旋律,鄯善女王手腳舒展,輕輕盈盈,跳開了一支動人的舞蹈。
緩帶輕裘,綠腰素手。袖若驚鴻,足有遊龍。左旋右轉,裙擺飄飏。奔車輪緩,天地流芳。
楊潆正要踏足月洞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錦帽與長辮齊飛、頭紗共月華一色”的絕妙畫作。
天人和合,羌笛聲與胡旋舞,美好得仿佛不在人間。
而院子裡的馬超與鄯善女王,郎才女貌,宛如一對般配的神仙。
楊潆捏住手中剛問張媖讨來的另一瓶金瘡藥,悄然退身,離開了月洞門。
居民區外,蘆花渡邊,栖息着一群南來北往、逐水草而居的野生鴻鹄。
鴻為大雁,鹄是天鵝。
楊潆枯坐在野渡旁,看着水波中央蕩漾的天鵝,以及水波映照之下,徐徐勾勒出的、自己的斑駁倒影,第一次嘗試在記憶中捕捉原主的模樣。
永樂宮董太後曾誇,原主灼若芙蕖,冠絕古今,不僅是大漢名副其實的第一美人,更是父系、母系皆“四世三公”,無人能出其右的頂級名門閨秀。
一朝落難,回首滿目瘡痍的過往,在匈奴的一年多時間,以及無數個朝朝暮暮的吃苦與藏拙,對她而言,竟依稀恍如隔世。
如今,在她的身上,看不見任何曾經風華絕代大美人的影子。
以前她從未在乎,直到剛才面對花與月,笛與舞,方莫名有幾分難過。
但即便隻是瞬間庸俗的念頭,立即令楊潆感到羞恥,甚至無地自容。
羊入虎口,原主臨危自保,剃去眉發,穿上乞服,曬得黢黑,生飲牛乳。面對塞外孤懸的月,心心念念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回家,回家,回家。
遠方的家,還有好多人與事在等着她……
霸占了原主身體,就要對原主負責。
現在已經立秋,持續二十餘年的建安,已經如期來臨。
漢獻帝遷都許昌,九月甲戌,曹操将任大将軍,封武平侯。而楊彪與汝南張喜,則會雙雙“因病遜位”。
197年,也就是明年年初,袁術即将在淮南僭号,迎接楊彪的,将會是曹操的誣陷,滿寵的拷打。
即便并不緻命,但楊家卻從此一落千丈。
剩下的時間,隻有區區不到四個月了。
無論醜小鴨會不會變成白天鵝,沒有鴻鹄之姿,亦當有力挽狂瀾的鴻鹄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