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顧淵那雙黑眸裡的平和時,池魚的心重重一跳。她記的身上的痛,也記的顧淵這樣的眼神。
來上京之前,阿野曾經問過她,既然害怕,為什麼不選擇離開。
池魚也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
因為是選擇,所以要取舍。
池魚是個沒有過往的人,她清醒後便遭遇着人間煉獄,是顧淵救她于水火。未曾相熟的那段時間,他寡言少語,卻也細緻入微。請遍天下名醫,尋遍天下靈藥,保住了她的命。
這是恩。
所以,她曾視他為神明。
後來日日夜夜的相處,讓她知曉了顧淵的真實身份,也看清了藏于顧淵内心深處的陰暗。以退為進,表面遠離權力鬥争中心,實則躲在三清山卧薪嘗膽,足不出戶,卻對上京城的勾心鬥角如數家珍——這樣一個人,他的野心注定是橫跨在兩人之間的鴻溝。
北梁上至達官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講究一個門當戶對,階級的僭越雖然也有,但終究是少數。
可即使如此,即使她看得再清楚,她還是不可自拔地深陷于顧淵曾所給予她的美好。
這是情。
所以,她明知會遭遇什麼,還是陪着他來了上京。
顧淵給她的痛是真,可偏偏那份愛也是真。池魚不是傻子,她曾在三清山切身感受過這份美好。隻是如今兩人成了這幅面和心不和的局面,無非是顧淵在取舍中選擇了權,她在取舍中選擇了他。
道不同,不相為謀。
……
四目相視,顧淵向她伸出手:“下來。”
池魚垂下眼睫,輕聲道:“我腳崴了。”
顧淵這才注意到她沾滿血迹和污垢的裙擺,不可察覺地皺了皺眉。猶豫片刻,他俯身過去,一把将人橫抱下車。
幾番動作,車廂内的暖意煙消雲散,隻餘留一片冷。楚聞年懶洋洋地倚靠着軟墊,眼皮沒什麼精神地耷拉着,像極了遊戲人間的浪子,對世間一切紛擾都事不關己。
隻是若溫賀在場,肯定能從他這幅要死不死的懶散模樣,看出那不為人知的不爽。
顧淵輕輕拍了拍池魚的肩膀,池魚心領神會,将額頭埋在他的脖頸,冰涼的肌膚觸碰到一處溫熱,眨眼間又被寒夜的風吹散。
有仆從在旁邊拽着車簾,隔着一段距離,楚聞年和顧淵一上一下,靜靜對視,前者扯了扯薄唇,語氣無奈:“救人時不小心閃了腰,還望太子殿下莫要怪罪。”
“子珩救了本宮的人,”顧淵平靜一笑,“本宮該是謝你的,怎麼會不分清紅白地怪你。”
他垂眸掃了過懷中人臉頰處的血痕,心中的冷漠消散了些:“既然你也受了傷,本宮就不留你在東宮喝茶了。他日子珩若是有什麼需要本宮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輕飄飄的一句承諾,誰也沒真的犯蠢去當真。
楚聞年客套兩句,命人啟程離開。
看守池魚的那兩個暗衛臨死前放了煙竹,消息被人送到顧淵這邊後,他立馬明白池魚遭遇了什麼。
人一走,顧淵表面的平和消失不見,偏頭吩咐身後的侍衛:“派人去叫張太醫。”
他抱着池魚,闊步往府中走,一路沉着臉沒說話,直到回了桃花塢,把人放到軟榻上,才開口:“怎麼回事?”
暗衛已死,顧淵對池魚今日的行程并不清楚,隻能猜到她遭遇了不測。
池魚沒立馬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轉了轉自己的手腕,忍着痛:“殿下,你弄疼我了。”
自從進了屋,顧淵就一直攥着池魚的左腕,那是刺青所在的地方,也是今日楚聞年用布條捆綁的地方。原本那塊肌膚就因池魚差點摔倒而被布條勒得通紅,現在又落在顧淵手裡,他發起瘋來根本毫無顧忌,幾息間,那隻錦鯉的顔色已經鮮豔欲滴。
雖是美得動人,但也痛得難忍。
聽到池魚的痛吟,顧淵下意識松了勁兒,隻是仍沒有放開手的意思。他不鹹不淡地評價:“這麼嬌氣,還總亂跑,你不疼誰能疼?”
池魚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笑:“人家都已經把賊塞到了東宮,即使我今日沒出府,誰又知道他日會不會在府中動手?”
她平靜擡眸,與顧淵對視:“隻要我一日還待在上京,我這條命,就會被人惦記着。”
顧淵敏捷地察覺到什麼,盯着她:“你想走?”
池魚淡淡道:“我隻想活着。”
顧淵心頭煩躁抑不住地翻滾,白日裡被承安帝明裡暗裡的羞辱貶低所生出的恨意,被堆積如山的政務所累出的倦意,此刻全都突破壓制,彙聚在一起。
顧淵目光沉沉:“你最該想的,是在本宮身邊安生呆着。”
他偏過頭,命人端來一盆清水,親自動手浸濕布帛,給池魚擦去臉頰處的血痕。
血迹吹了冷風,早已幹涸。哪怕是用沾水的帕子去擦,也并非一擦就淨。顧淵動作很輕,目光一寸不移地盯着那片細膩白皙的肌膚,沉默在兩人之間悄然蔓延,直到那處礙眼的血漬被抹去。
顧淵伸手貼在池魚幹淨的面頰上,拇指微微用力,指腹便陷入一片柔軟中。他低頭,視線落在池魚有些幹裂的唇瓣上,語氣和緩一些:“馬夫的事情是本宮安排不當,本宮向小魚保證,以後此等風險絕不會再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