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一個人是從聲音開始的。
事實上,不記得除我之外任何一個人的聲音。
從未記起,那又何談忘記。
匆匆埋葬了妻子,擦去眼淚,在無聲中向親友緻辭。安靜是對逝者的最高禮遇,我看到嶽父嶽母面冷如壁的奉上鮮花,為這份安靜的悲哀感動不已。
我們默許的規則,無需法律制約。更何況我們生而自由,所行皆為所想。正如葬禮後工作時同事投來的目光,那樣溫和關懷,他口中難以自持的喃喃自語,正是為我所經曆而悲恸。
為他遞上熱茶,低語聲戛然而止。他望向我,眼中含淚,目中盡是難言的傷懷。我們的默契在交互中傳遞,我确信我已經知曉他心中所想。
恰在此時,親子的低笑再度傳入耳中。
「他看得見,說得出,沉默着痛苦,他總是如此郁郁寡歡,你卻為此習以為常。
我望着紙筆,最終隻落下草草幾句寬慰,遞交給同事。同事收了紙條,他表情木然,沒有去看。
……
我總夢起少年時,我也曾眼含熱淚,紙筆被淚水打濕,便用竊竊私語寬慰彼此。
我在我弟弟的墓前低聲哭泣,弟弟的墳墓挨着母親的墳墓,母親的墳墓前站着父親,一如妻子的墓前站着我。
他們如此沉默,令我如此毛骨悚然。我大聲尖叫,用我能用的一切語言發洩我的情緒。
于是身邊人難過的看着我,他們凝視着,安靜的看着我。悲傷粘稠如同溺死蠅蟲的糖漿,那糖液上湧淹沒了我的鼻喉。
夢中深處,我聽到一聲慘痛的哭嚎,如此明亮,正如嬰兒誕生時的初啼。伴随着煙花炸裂時的聲響,萬物歸于朝日初升時那鋪天蓋地的甯靜。
如此安靜,如此安靜。
同事生前攥着我寫給他的字條,他大笑着哭泣,他竭盡一切悲嚎。但沒人知道他說了什麼,人類對語言如此陌生,竟已難以分清他人口中的話語。
他死于一片甯靜。
清晨到來,他的生死甚至不再書于紙上。人們有序的前行,我想說點什麼,卻發覺筆下連不成完整的字句。
「沒人要求他沉默,但他不得不沉默。」
我的孩子這麼說,他在安靜之中喃喃低語。
「他想說點什麼,舉目四望,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我垂眸看着我的孩子,一如我的父親曾這麼看着我。
他問我:
「你覺得我該在何時學會緘默?」
……
我決定帶我的孩子去看看我的父親。
——《緘默症候群》其一 節選
】
數日前,羊的一個小孩失蹤了。
小孩剛剛七歲,柔軟又病弱。他天生患有先天疾病,但很恰好他在偷竊上頗有心得,于是被吸納入羊。
這是中也說的。
那孩子叫真一郎。
真一郎是個好孩子,羊的成員都不太喜歡讀書。雖然大家都知道讀書是昂貴的東西,甚至需要用生活物資以天為單位交換教導,但羊的成員從沒來找過千間幕,隻有真一郎在一個初秋,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捏着融化的幾塊巧克力和幾枚 50 円硬币,請求千間幕教他認字。
千間幕索性就和中也一并教了。
他不如中也聰慧,五十音花了幾周時間才背下來,更連貫的一些更是吃力。中也給他挑了幾本童話書,然後在上面為他注音來讓他讀。他就反反複複的讀,直到背下來為止。
他有嚴重的肺病,盡管他們都沒說,但都明白,他很難熬過一個個寒冬。
不久前,他失蹤了。
羊對他并不上心,病秧子幾乎沒有價值。于是中也少見生了氣,讓所有人出去找他,花費了幾天時間,終于在鐳缽街中央的垃圾堆裡找到了真一郎。
垃圾堆那裡有很多老鼠和野犬,餓的眼睛發紅,甚至有過咬人的先例,真一郎的命運可想而知。
找到他的時候,他的手指已經殘缺不全,手臂與腿部的白骨慘敗的混在血肉纖維之中,孤零零的反射着冷冰冰的光線。那小少年髒兮兮的臉一半埋于土壤,一半望向遙遠的方向,充滿死氣的眼睛半睜,覆了一層淡淡的髒兮兮的灰。
中也沉默着為他收斂屍骨,但再好再好,也不過是換個地方妥善掩埋,連個墓碑都沒有。
就像埋葬小動物,埋下去,隻有孤零零的土包,不會有人記得他,于是他将被遺忘,徹底無蹤無際。
那天中也睡的很早,他埋在冷硬的被子裡,千間幕躺在他的身邊,緩緩地伸出手,順了順他的脊背,中也擡起頭,湛藍色的雙目中覆上一層水光。
“我忘記給他第二本書。”中也輕聲道,他的難過都那麼寂靜無聲。
“他會很高興,你能記得這件事。”
于是彼此都沉默下來,月光照入室内,火爐内的餘溫尚存,半開的窗戶吹來陣陣冷風。
太多話想說,話到嘴邊,卻不約而同保持着沉默。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廢墟中央。”中也的嗓子低啞。
他說:
“可能是因為我,這裡才變成這樣的。”
每當看見有人凄慘死去,看見罪惡淩辱同伴,看見這片土地上的巨大瘡痍。中原中也總是會想。
因為他誕生,所以這些人才會如此。
他生來伴随着毀滅,毀滅了一片土地,毀滅無數家庭,毀滅無數生命,毀滅無數人生。
他或許可以索性離開,但他做不到。
在這片由他的罪惡凝結的土地上,他隻能背負着能背負的一切,向前走,向前走。在沉默中腐爛,連悲傷都變得污濁。
他甚至不期待死亡,一瞬也沒有去想過。一種難以言喻的直覺告訴他,如果他死了,災難不會停止,會産生更大的災難,而他隻是背對着世界如膽小鬼一般向相反的方向逃亡。
隻要一點點的恩惠,就會喚起他龐大的愧疚感。他有很低的配得感,他覺得自己不配,所以一股腦的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才十歲,他沒有家人,沒有來處,他沒有親密的友人,沒有固定的住所,沒有财産,甚至沒有身份。他隻有一個以他為首領的團體,一群充斥着貧民窟作風的夥伴。
他很強,他知道他的很多事情都和常人不一樣。但當他的夥伴與他背道而馳,他竟然不知道到底誰對誰錯。是否因為他太強而慨他人之慷?是否因為他們的視角不一樣而忽略了他們的感受?是否他就算融入了人群,依舊是個不可理喻的異類?
他不理解的一切,他無法忍受,但隻能忍耐,他已經造成了傷口,他不能再任由自己擺布别人選擇好的人生。
所謂首領,他隻能讓他們過的更好,可是一味追求物質,就是合格的首領了嗎?
他不知道,沒有人教過他。
他唯一能信賴的,隻有一個來源不明,會溫柔教他知識的比他還要小的少年。他在少年這裡能夠感受到難言的放松,以及一種可貴的平等。
千間幕不需要他的庇護。他隻是順勢而為,圖個清靜,順便教他知識才留在他身邊。他過去成迷,說不清他是記得還是不記得。他沒有異能,但非常聰明敏銳,甚至能在裡世界自由穿梭遊走。當他們對視,沒有誰幫助誰或誰庇護誰的不對等關系,他們是平等的,絕對平等。
有些話隻能和平等的人傾訴。向下是施加壓力,向上是徒添麻煩。
那白發少年側過身試着抱住他。但他還很小,隻能向他身邊縮了縮,蹭在他身邊。
“橫濱是一座混亂與死亡的城市。”
中也沒有出聲,在他的一切認知裡,整個世界都是混亂與死亡的歡樂場。
如果不是千間幕帶他讀書,他可能直到成年都不明白何為曆史,何為貴族,何為平凡,何為親情友情愛情。他其實很感謝千間幕,對于一個出生開始就掙紮求生,并面對無數死亡與災厄的少年。書籍于他來說,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窄窄窗口,是他精神啟航的唯一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