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尾佳美是個文學愛好者。
她剛滿19歲,正在東京讀文學系,她來自于橫濱,她的一整個青春與童年,都充斥着揮之不去血色和無解的困境。
她讀文學,來自于長時間的不解與苦悶。有時災難來的太過理所當然,直打的她措手不及,在那種不知道該責怪誰的迷茫時期,她曾想要書寫,卻又屢次因各種意外停筆。
真是個堅強又樂觀的孩子啊。
她被這麼說。
她和舍友共同訂購了最新一期的雜志,早在三天前就已經放在公寓的桌子上了,但因為導師的課業需求,她不得不花費大量時間寫一些規則繁瑣不失美感,完全套公式看不出想法但一定能夠得到好的分數的課程作業。
導師的作業不推薦他們自由發揮,而她又需要獎學金,生活的壓迫不允許她自作主張。久而久之,老師們對她的評價都變成:很乖巧但實在沒有寫作天賦這樣的評價。總之兩三年下來,松尾佳美毫無建樹,文章倒是寫了不少,甚至連她也快要習以為常這種空洞。
拖着疲憊的身體翻了翻桌上的雜志,那本她一直想看的《當代》不見蹤影,正在困惑時,接到了舍友的電話。
“佳美醬!快來網吧,那篇《緘默症》現在非常熱門哦!”
欸?
這個時代的電腦并不便宜,而又逢經濟下行戰争頻發,某種程度上阻礙了家用方向的大範圍普及,隻是多數用于辦公場所。社會上開了很多家可以過夜的網吧,很多被辭退或減薪的社會人士以及租不起房子的人,都會選擇在網吧包廂常住。盡管大學附近的店鋪能稍微安全些,但再怎麼說那樣的環境都算的上魚龍混雜。
“等等等等,亞子,這都幾點了!你不會一夜沒有回來吧!”
“抱歉啦佳美醬,因為昨天看完了終篇,實在想發點什麼,結果一直看到現在。總之!佳美醬還沒有看完那篇小說吧!《當代》就在我這裡喔!快來網吧找我!”
松尾佳美無奈的帶好背包,趕去網吧的小隔間。野本亞子一上來就把雜志塞到他懷裡,亞子正在翻閱論壇帖子,松尾佳美無奈的接過書,剛要湊過去看看電腦屏幕,又被亞子攔了下來。
“很累了吧!先看看結局吧。”
松尾隻好坐在牆邊的榻榻米上,拿着那本《當代》翻閱,尾聲不是很長,但也花費了她許久,她翻到結尾,又翻到開頭,她想起之前連載的故事前篇,她有些茫然,一種仿佛蒙着一張紙的荒謬與傷感。
她站起身,看向論壇的頁面,亞子正在看一張長評,寫的很長,帶着一種中年男人的頹廢與虛無。
[虛妄英雄:
年前的金融危機造成的大裁員中,我是其中被丢下的一員。距離退休期還有十幾年,卡裡還剩下十幾萬塊,不久前妻子和我離婚改嫁,女兒也被她帶走了。
已經付不起明年的公寓租金,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算啦,我這麼想,鄉下還有一處房子,索性還是回鄉下吧。
整理女兒沒有帶走的書時,看到了這篇文章,我是堅定的《文學》愛好者,但莫名的就被這篇文章觸動。剛巧最後一篇發售,用口袋裡的幾百円買下了最新刊,在馬路邊通讀,讀完之後,擡起頭,發現已經淚流滿面。
錯啦,一切都錯啦。
年輕時的我,大學畢業,認為一切盡在掌控之中。但進入企業之後,層次分明的前輩制度,上層管理者不留情面的壓迫,到了最後,發現我竟然迫不及待的成為了我最不喜歡的那一種人。
我記得我曾經有過一位後輩,他很乖,像是蒙昧又天真的羔羊,他給我倒了一杯酒,我半醉半醒的和他說。
「你不适合做這行當,你的心太幹淨啦。」
那時的我,決心想帶着他去見見世面。我帶着他拜訪了很多同事與前輩,有的人很惡劣,我記得有天晚上,他被灌了好多酒,手臂搭在我的肩膀,哭着對我說:
「前輩,我隻能這樣嗎?」
我動了些許恻隐之心,我說:
「努努力,待的再久一點,就好啦。」
現在想來,我對他一如我的前輩對我。我們默不作聲的遵守某種規則,以這種規則為必備品。甚至對那些尚未染上色彩的年輕人施以壓迫,并且毫無愧色。
錯啦,我應該告訴他别的事的。
我可以安慰他,可以帶他遠離職場交際,可以給他介紹排解途徑,但我沒有,我隻是不停告訴他,隻有這樣你才能在公司裡混下去,隻有這樣你才能混出名堂脫離地獄。
我是好心,但卻全是錯誤。
後來他被調走,職場霸淩後患上了很嚴重的心理疾病,再見面時,對我笑時仍有曾經單純天真的殘影,可那時,他的生命已經走向了倒計時。
說點什麼吧?至少,對身邊人,對後輩們,說點什麼吧?
妻子離開時哭的很慘,我們之間存在愛情嗎?存在過吧?就算過了這麼久,愛清消弭,我們也成為了彼此的半身。女兒患有先天疾病,她需要錢,所以她離開我,我不怪她。女兒臨走時把她所有的年玉都藏在了我的衣櫃裡,她的病需要大量藥物,她對我愧疚,我也不怪她。
上司裁了一大批人,臨走時他醉的幾乎昏死,他說他也不想的,他說有一位員工就差一年就退休了,有三個員工正在準備結婚,有兩個員工家裡正需要錢……
他能怎麼辦呢?他也有家庭,他有一雙兒女。經濟下行,他自己都很危險。事已至此,我也不怪他。
于是該怪誰呢?我沉默着接受一切的安排,因為我知道一切都如此不可避免。可是看到如此,才忽然發現,錯啦。
我錯在對一切逆來順受,錯在總是瞻前顧後,錯在将泛濫的關懷擰成桎梏旁人的枷鎖,錯在至始至終,我都沒有說出一句話。我隻是在視而不見,我隻是在聽而不聞。
說點什麼吧?說點什麼吧?再不說點什麼,規則就永遠是規則。鋪天蓋地的戰争,壓迫,規則,已經讓我沒有退路。如果就連唯獨屬于我自己的語言也被自己放棄,那我的存在終究是真實還是一個虛無的噩夢?
語言或許毫無意義,但絕非毫無用處。
我的人生或許毫無價值,絕非毫無用處!
敲出這行字的時候,我有一種恍然的痛快感,心跳的很快。而搬家的車還有三十分鐘就到門口。
我仿佛看到一雙天真如羔羊的眼睛,看到另一種可能,看到另一種人生。
不要成為我這樣的人。
不要妥協,不要沉默。
抓住想要抓住的人,千萬千萬抓緊,千萬千萬不要錯過。
——《緘默症候群》有感
]
這樣的帖子還有很多,大家隻是分享着自己的人生,每個人的痛苦形形色色,每一種人生都帶着奇妙的悲哀。悲哀于被現實改造的自己,悲哀于身處牢籠卻一言不發的自己。
平日裡所有人都自己消化着痛苦,直到今日才發現,痛苦的人那麼多,相似的人那麼多。那麼多飽受壓迫的人,從未互相溝通。直到彼此知曉,那些隻能無奈接受的現實才破開和平虛無的假面。
亞子沉默着看着她翻閱帖子,等她看完,亞子才低低的開口:
“佳美,對不起,我之前不小心看了你的文章。”
“……啊……那種垃圾稿件?”
“不……不是的,佳美寫的很好。我之前看過佳美被導師罵哭的那篇文章,我覺得根本不是佳美的問題!但是我知道佳美真的很需要獎學金,所以……”
亞子的眼中帶着淡淡的愧疚。
“佳美其實很擅長寫作哦!”
松尾佳美睜大眼。
“抱歉之前一直沉默着……我的話語,帶到了嗎?”
啊啊,她一直以來,都在期待着這個嗎?
眼瞳上蒙上一層霧影,松尾佳美抱住亞子,抱的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