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寫的都很好哦,要看看嗎?”
“夏目……先生的作品嗎?”中井那平日裡幾乎沒什麼表情的臉少見的露出了空白的神色。“這麼……多?”
“這裡的書基本沒出版,所以有幾本根本沒有結尾,很喜歡夏目先生嗎?”
“他是一位很偉大的作家。”
看看給孩子憋的。
文化荒蕪的世界,出現一本寫的很不錯的書,簡直是開天辟地的天降甘霖了。中井明顯是被這甘霖澆過了頭,整個人都傻了。
“這裡的書不能出借,我們看到關門再回去吧。”
千間幕抽出一本沒看過的,走到靠窗的座位上。沒多久中井就搬着幾本書蹭了過來,他的眼睛依舊死沉沉的,但經過幾個月的相處,千間幕保證他眼睛都亮了。
咖啡店的櫃台上也坐着一隻三花貓,似乎店主和他認識。千間幕隐約記起他曾經也的确在這裡見過幾次三花貓,他的目光掠過那隻貓正懶洋洋撒嬌的貓,沒怎麼在意。
那邊,夏目溯石繼續賣萌了一會才停止賣萌動作,看終于沒被警惕,暗暗松了口氣。
好敏銳的小鬼。
它暗搓搓蹭到千間幕隔壁的桌子上,那邊的桌子坐着一個紅發少年。少年垂着頭讀書,桌子的另一邊放着一盤已經吃光的咖喱。
在這裡,剛好能聽到隔壁二人組的談話。于是老三花貓隻能屈尊跑到紅發少年的手邊趴下。
那紅發少年它曾經見過,身上帶着洗不去的淡淡血腥味,應該是個殺手。隻是那一天,作為一個斷更一時爽一直斷更一直爽,開坑挖掘機填坑小湯匙的老作家前輩,看到少年困惑的盯着他挖坑又覺得填的不對而任性撕下的書的殘頁時,他身為鴿子精的心少見的虛了起來。于是他恢複成人走過去和他交流。
但說實在的,那本書太久遠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想的,就算問他結局,也肯定不會契合。而讀者讀書實際上都是在讀自己,在他不想寫,他寫不出來,少年需要指引,少年需要思考等等等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他,他告訴少年,讓他自己續寫故事,‘寫書即寫人’。
他的心是很好的。他覺得少年殺手的心和靈魂都很麻木,他需要接觸更多普通人的生活和故事。
他需要去接觸正常人,去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去寫出自己的故事。
夏目溯石不會預知,他也沒心力去調查一個路人,所以他尚且不知道他的話語使人做出了什麼樣的決定,也不知道這個決定之後會帶來什麼。
至少此時此刻,他覺得沒什麼問題,這不是很好嘛,殺手都從良了,今日老夫也在為橫濱的和平添磚加瓦。
冷硬的少年殺手平靜的看了他一會,然後把書挪到一邊,給貓咪騰出了不小的一塊地方。
嗯嗯不錯,很尊老愛幼嘛。
與此同時,長達一兩個小時的沉默後,隔壁二人組的談話聲隐隐傳來,夏目溯石豎起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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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間幕看了一眼中井正在讀的書。
那是一本很普通的故事書,講述了很多小人物的聚聚合合東奔西走,沒有波瀾壯闊的故事,隻是一處處悲喜劇的結合。夏目溯石的思想和文筆無比是超出常人的,在這樣的故事中,他寫出了一種光影交錯的朦胧感,唯一不足的是,最後幾頁說到底撕去了。
他還不知道這是多麼巧合的一件事,夏目溯石,少年織田作都在旁邊聽着他們的對話,而他們對話的中心,是鍊接了二人的至關重要的那本書。
世界線微妙的變動,雖然沒能掙脫最後的結局,卻産生了微乎其微卻至關重要的影響。
“很喜歡嗎?”
“夏目先生是很偉大的作家。”
中井的眼睛亮亮的,他并不在乎被人打斷,或者說他很激動又因為不常說話兒被迫沉默,所以已經憋了好一會兒了。
賣安利是人類共有的通性,找到同好之後一起吃安利則是這世間一等一完美的大好事。
“普通的生活,庸庸碌碌的小人物,社會層次階級的交換,市井間的雜談與悲歡。你很喜歡這樣的故事吧?”千間幕看着他,輕聲問道。
“我其實不讨厭充斥着迷局的書,隻是對我而言,過于平淡乏味。慘絕人寰的案子也好,驚世駭俗的宣告也好,再豐富的書籍,若是放在現實,甚至寫不完其中的一頁。一萬本書中寫出一萬個殺手,一萬個殺手用了一萬種特殊的手法。但這一萬個殺手所做的事若是放在橫濱,甚至如呼吸一般尋常可見。我更想看我看不到的正常人的生活,想見我見不到美好與一切真實。而犯罪者與受害人,作者與看客,于我來說,隻覺得虛無。就像将紅酒倒入大海一般令人乏味。”
中井很認真的說道,因為異能力的緣故,他的情感總是若有若無,多數時候,他最普通的表達就是他最本質的态度。
“先生,你知道的,我們遵循着某種命運前進。我無法走出虛無,所以隻能遠遠的看着。盡管我讨厭那樣的故事,但說到底,我也隻能寫出那樣的故事。最多最多像先生一樣,将故事從故事本身轉化為讀者,徑直将規則撕下,冷眼看規則崩塌。”
“那麼,中井。”千間幕凝視着他,輕聲問道:“你看到那裡了吧,那個不殺人的殺手。你覺得,那個殺手為什麼不殺人呢?”
其實這有點作弊,這篇文章的結局最戛然而止的就是殺手的理由,但中井并不知道。在中井讀完整本書之前問他這個問題,實際上是做了一個‘殺手不殺人的理由是有寫出來的’這樣的假設,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小手段。千間幕做出這樣假設所造成的影響就是,他想要理由并非是從殺手的情節上推斷出來的,本質上不是在問殺手的選擇,而是在問中井潛意識的選擇。
而中井的回答會告訴千間幕,他缺少什麼,需要什麼。
然而,中井并不會困擾這件事,他之所以被周作帶到千間幕的身邊,歸根到底是因為他和遠藤周作是同一種人。
他沒有未來。
在千間幕的身邊的兩個月,他度過了自己的死期,并在日日重複的噩夢中意識到了事情的真相。
他的未來隻存在于千間幕的身邊,他是維持他生命的一條繩索,是他僅能抓住的細繩,而這強大而堅固的細繩,足以讓他為之抛棄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發自内心的認為,如果他是因千間幕而存在,那麼他的所有行為就算由千間幕操控也并沒有什麼問題。
——可以說遠藤周作送他來之前的洗腦功課非常有效。
對于這件事,千間幕一無所知。唯二幸存的兩人都認為就算說了這件事千間幕也不會在意,所以根本沒有人提及這件事。
所以他隻是回答道:
“先生,我并不需要不殺人的理由。”
中井垂下眸,目光中是誠實的溫順,他堅定的再次開口:
“對我來說,理由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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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一個常年混迹政壇的老人家來說,聽人評價自己的書還是挺新鮮的一件事。
夏目漱石擺了擺尾巴,沒有人給他梳毛,所以隻能自己伸出爪子舔了舔。
他能感覺到兩個孩子之間還處于試探的階段,年長的那個似乎聽從于更小的那個。而更小的那個也如同一個出色的掌權者,正在滲透身邊人的内心,掌握身邊人的想法。
那個中井,是個搞文學的别緻一格的好苗子。
殺手為什麼不殺人,最重要的從來不是理由,而是做出這個行為的本身。
正是後來意識到這一點,他才會覺得自己寫的太過淺薄,從而撕去最後的幾頁,而再補充的工程太過龐大,久而久之,就變成了令人扼腕歎息的留白。
能夠意識到這一點,就說明這孩子已經看透了很多事情了,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完全理解錯了啊!夏目先生!
他根本沒考慮到這一點!
誰會去從一篇小說裡去思考那麼深刻的人生問題啊!你看你身邊的紅發少年,他明顯也根本不理解啊!
而此時的紅發少年,正在認真的困惑着。
小說裡的殺手做出的選擇那麼明顯,怎麼會不需要理由呢?
如果沒有理由,他的行為就無法成立,這樣的故事,又該這麼寫下去呢。
等等……
不要被他們帶跑啊——
在這個四個人的場合,隻有你一個人在認真的思考這個殺手不殺人的理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