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起看向房門。
埃琳娜不認可高明對她夢境的解讀,一心覺得那是個預知夢,景光很快就會帶她去另一個世界。
高明看她的面無表情就知道她在不高興,不再糾結夢的話題,準備起身。
雖然一家人坐在一起時,一般是座位離門更近的那個去開門,可是指望埃琳娜有“這家女主人”的自覺是不可能的,清醒時都不可能,何況酒後。
可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她凝視房門方向三秒之後,居然如同一朵狂風推動的烏雲般飛身而去。這樣的迫不及待,在高明與她的三年婚姻期間,沒見到過一次。
高明心底重重一沉,他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他原本穩固堅定的世界觀,又一次瀕臨碎裂——
——諸伏埃琳娜打開門。
上一次她做出打破世界觀的舉動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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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伏埃琳娜,我的新名字。如此奇妙。”
那是她帶回景光的死訊的第七天,諸伏高明帶着她,辦完了跨國婚姻與入籍手續後,她撫摸着變更後的住民票,發出的第一句感慨。
高明通過加急鑒定,得到報告,翻譯給她,确認了她帶來的幹燥血液樣本确實來自景光,孩子也确實是景光的,他們可以走結婚流程了。
在那之前,他已經做好了一切先期準備,無論是政務方面的婚姻屆,是埃琳娜需要的本地證明人,還是和他警察身份有關的各種報告。
其實,當埃琳娜一件一件地将她的人生,在他面前一覽無餘地鋪開時,就已經相信了她的話。後續的查證,更多是為了讓她安心。
埃琳娜的日語很差,甚至常識方面也有不少欠缺,可他們并不至于無法交流。
她說她是南歐混血,母語是意大利語和漢語,此外還精通法語和西語,熟悉德語和英語,全球旅遊理論上語言壓力不大。
諸伏高明的母語是日語,掌握的外語主要是英語。他通曉曆史,熟習古文,但是對古文漢字進行讀寫,和使用漢語進行日常溝通,是兩碼事。
所以他們經過一番艱難的嘗試,臨時采用英語作為口語的過渡語種,輔以漢語古文書面語。
就是日式英語和意式英語的交流現場,那畫面太美。
區役所的工作人員聽他們對話時,都戴着痛苦面具。
埃琳娜的父系家族,在西西裡島紮根數百年,從自保性質的自衛隊開始,運營過程中早已變質。比起與時俱進的“熱情”或者“蛤蜊”,它的内部規則要守舊得多。
諸伏高明對埃琳娜的家人最初的認知,她的父親是家族的正式成員,母親早已去世。
她本人則是一位不太接地氣的藝術家。
非常符合刻闆印象那種,敏感纖細神經質,日常生活中會搞砸一切,作息成迷飲食無規律,靈感來時不管不顧的那種,藝術家。
……能夠一個人離家出走,躲避家族追蹤,幾經輾轉,順利抵達心愛之人的家鄉還順利存活,已經是她的獨立生活能力大爆發的結果了。
諸伏高明隻通過一個清晨,短暫的交流,辭不達意的表述,就推理出,埃琳娜在遇到景光之前,生活在一個微縮版的“楚門的世界”中。
——由于她“特别”的作畫能力。
在她的認知中,那些畫作是她的“預言”具現化。即使到現在,她的世界觀也牢不可摧,誰也别想說服她。
特别在哪裡呢?
作為高明對她的言辭表示信任的感謝,她當即繪制了一副速寫:
打開衣櫃的冷靜初中生,和兩眼失神的小學生,相見的一瞬間。
這是她絕無可能曾經目睹的畫面。
幼年的景光躲在衣櫃中,親眼見證雙親慘遭殺害,受到極大驚吓,陷入失語和輕度失憶的糟糕狀态。高明回來後,找到并安慰弟弟,詢問案件細節。
當時景光七歲,埃琳娜八歲,高明十三歲,分别在相距甚遠的兩個國家。想必以景光的性格,不會輕易對人吐露詳細到這種程度的童年傷痛。
就算他說了,埃琳娜也不可能看到當時的情景:包括兄弟二人、景光視角打開的櫃子與後面的家具及天花闆、高明視角櫃子與地闆磚的花紋。
而她筆下的畫面,過于清晰笃定,簡直就是現場照片,經過圖像處理軟件,轉化成速寫風格。
高明看到的成品的第一眼,意識幾乎就要被吸入其中,回到中學參加夏令營回來,入目滿室殷紅的慘烈之夜。
從她的畫作的魔力中掙脫出來,需要極大的意志力,可她對自己作品的異常,看起來一無所知。
高明試着以古詩文诠釋意圖,但是她沒聽懂,沒像之前一樣作答。
和她的書面交流要更容易一些。
中文漢字繁體字與日語漢字舊字體,有許多相通之處。埃琳娜告訴高明,這是她看到高明的第一眼,高明身後的背景圖。
而她來的時候,手裡攥着的那卷人物肖像,也不是高明。是景光。留了胡子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了五歲以上的景光。這對剛剛求婚成功的情侶,聊起彼此家人時,埃琳娜根據戀人的描述,出于好玩,塗改成高明的景光。
去掉塗改痕迹,恢複畫作原貌,長成了畢業前寄回來的照片那樣的景光,微笑着看向畫面外的人。
這次高明沒有抗拒畫作的吸引力。
他沉浸其中,見證了景光與埃琳娜的初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