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沙漠夜晚的星空
“它是我雕的,手工活很糙,讓你見笑了。”
埃琳娜扭頭看了一眼他握在掌心的木偶,單手摘下戴在他臉上的不合适的墨鏡,折疊,往空着的地方随手一塞,聲音輕盈歡悅:
“這些年認識我母親,而且肯開口和我說過去的事的人,都告訴我,我的童年非常幸運。自由又快樂,像一條美人魚、塞壬或水妖,地中海是我的搖籃,災難避開我的鞋尖,死神躲着我的裙角。”
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她或許比他以為的更在意他一些——她在吐露外人很難調查到的、被埋葬的、“她的過去”。
持有共同的秘密,往往是心靈的距離拉近的開端。
這個發現讓他的心髒不受控制地雀躍,他壓抑着兒時雨天吹出的肥皂泡一樣迅速擴大的欣喜,繼續傾聽。
“很遺憾,名字是‘莉莉安娜’時的人生,我不記得。真正的人生從‘埃琳娜’開始,但我甯可相信那個快樂的故事是真的。正如我希望你的人生,不要在那麼年輕的時候戛然而止、你能擁有莉莉安娜不死的幸運,也是真的。”
她的側臉對着他,可以看見金色的瞳眸在苗色的隐形鏡片後閃光,綠川唯不确定那是不是淚,但他喉頭發緊,很想吻她。
“肺魚,我其實不懂你在做什麼。這個世界上的罪惡與人類的曆史一樣古老,無數人為了他們心中的正義犧牲性命、前仆後繼。你也看見了,罪惡依然無處不在,大概不到人類滅絕那天,就不會消亡。哪怕是三大家族所在地,也從來不缺‘心懷正義的新鮮血液’,最後他們怎麼樣了呢?我的家鄉又怎麼樣了呢?”
是“心懷正義的新鮮血液”而不是“穿狗皮的貨色”或者“朋友的朋友”,埃琳娜第一次在他面前,用褒義的詞彙,定義和形容那些滿懷熱血的理想主義者,她家鄉的公檢法體系内不肯随波逐流的青年。
他們來,他們去。他們生,他們死。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籍籍無名。他們的名字見于訃告,見于醜聞,見于升遷名單,見于觥籌交錯的名利場,見于鳏寡孤獨的泣訴,作為受害者,作為加害人。
漫長的歲月,曆史的塵煙,時光的輪毂滾滾向前,人的一生何其短暫。
有人心頭熱血冷卻後淪為精明世故的官僚,有人在長久的凝視深淵中融為深淵的一部分,有人騎着驽馬徒勞地向風車發起沖鋒,有人殒身不恤阖家盡墨雞犬不留,有人事不關己高高挂起隔岸觀火坐視不救,有人渾渾噩噩恍恍惚惚庸庸碌碌蓦然終生。
周而複始。
她的家鄉,西西裡島的康費圖鎮,與小鎮同名的家族所在的地方,換了話事人又怎麼樣?張牙舞爪的影子政府依然盤踞在那裡。
埃琳娜不信任他的同行,但也不再蔑視。
綠川唯攥緊吊墜,按照她的習慣,這是欲揚先抑的前半句話,重點是下面的後半句。
“要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樣,‘就那麼看着而已’,人類文明也推進不到今天。太陽每天升起,黎明每天到來,因為地球在一刻不停地自轉與公轉。屈服于黑暗、完全靜止、不再有任何變化的,唯有死亡,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股勢力,一個政權,一季文明。”
她挂了空擋,踩下刹車和離合,緊急制動讓車身不穩,她的語氣像分開紅海的風一樣笃定:
“你在做正确的事,英雄,它有意義。你的同伴也是。‘德不孤,必有鄰*’,意思是‘做正确的事的人,一定會有志同道合的夥伴,一起實現理想’。在我有記憶的十餘年裡,我一直在嘲笑‘正義の味方’,從沒想過會有一天,看見了你,動搖了我。”
“德必有鄰”她念的是“徳は孤獨ではなく、必ず隣人がある”,“正義的夥伴”她念的是“せいぎのみかた”。插在一片英語之間的他的母語,存在感極為強烈。
綠川唯動作幅度很大地轉身面向她,在潮湧潮落般的萬千思緒中挑了最無關緊要的一個,驚訝道:
“這句話是——日語?什麼時候你的日語已經熟練到了能夠應用漢字的音讀和訓讀的程度了?”
埃琳娜也轉向他,松開方向盤,解開安全帶,拉下頭巾,擰動鑰匙,關掉車燈,眸光躍動着火焰:
“我想吻你。這不是交易。”
天黑了,車停下,白色沙漠到了。副駕駛位響起卡扣打開的聲音,沙塵暴帶來無數細密的沙粒,敲得車窗車體窸窣作響。
埃琳娜開得太快,他們沒在沿途景點停留,錯過了水晶礦山和伊拉卡帕特山谷的日落。
當他們離開車廂的時候,仿佛從還算有人煙的綠洲補給點、村莊聚落,直接穿越到了世界之外,入眼是風蝕白垩岩群組成的蘑菇森林。
夜色深沉,人類文明邊緣的大漠荒野不見半點燈光,銀河像倒挂在天穹的巨大川流,星漢燦爛。
篝火畢畢剝剝作響,金紅的焰色在漆黑的自然環境下如此溫暖明亮。
埃琳娜對她的認路水平沒數就算了,對動手能力也很缺乏自知之明。她準備的帳篷是宮殿式的。
這種繁複的帳篷住起來舒适度很高,防火防風防蟲防濕,活動空間大,還能打開穹頂欣賞夜景,拍照入鏡會特别好看。就是安裝起來難度同樣很高,需要足夠的力氣和經驗,兩樣東西她都沒有。
綠川唯戴着越野頭燈,對照說明書,打下帳篷的地釘和地樁,搭建結構杆,請坐在篝火邊哼着歌看着的埃琳娜不要拍他的醜照,他不瞎,看得見閃光燈的曝光。
之前他剛把外層帳篷覆蓋好,正在四處轉着固定和調整纜繩,低頭彎腰下蹲的動作一多,肯定有不雅姿勢。
埃琳娜哼歌的聲音驟然變大,假裝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大體安裝完成後,他鑽進去挂上内層帳篷,進一步細化整理。才在隔溫防水地墊上鋪好波斯毛毯,還沒鋪睡袋,就聽到外面埃琳娜的尖叫。
綠川唯拎着榔頭挺身而出,發現那位神秘的西西裡女巫小姐,站在篝火旁邊,雙手握着一把小巧的藥鐮。
藥鐮刃上染血,幾點血迹濺到了她白皙的面容,她神情平靜,在金紅色的火光映照下,就像收割生命的死亡女神。
掃了一眼案發現場就明白了,她的身前放着案闆和被亂刀劈開的幾樣食材、罐頭和剪刀,腳邊左右分别躺着一顆惡魔似的長雙角的蛇頭,和還在扭動抽搐的短粗蛇身。
“還好嗎,埃琳娜?”
她發出了就算語言不通也能get到的詛咒,随後理智上線,說起日語:
“沒受傷,腿軟了。過來幫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