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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主臣之道此中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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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午,杜蘭澤審訊囚犯,記下了犯人的供詞,據此畫出一張地圖。她還寫了一篇内容詳實的長文,針對岱州的地形地勢、風貌民俗,論述了許多殲滅盜匪的計策,比如扼守關隘、防布哨道等等。

杜蘭澤的字體工整,頗有顔筋柳骨,文采斐然,深谙法令官規。整篇文章提綱挈領,分門别類,可謂是一目了然,井井有條。

倘若今年的科舉題目為“岱州剿匪之策”,杜蘭澤必定能金榜題名,她的才學遠遠勝過岱州本地的官員。

華瑤不敢相信杜蘭澤出身賤籍。

幾年前,華瑤曾經教過齊風寫字。齊風進宮之前,從沒摸過筆杆,他錯失了童子功,再也不可能練出杜蘭澤慣用的這種字體。

華瑤心中百轉千回,語調仍然四平八穩:“各位請入座吧。”

議事廳的偏廳裡有一張大圓桌,華瑤坐在主位,衆人圍坐于桌邊。華瑤輕輕地拍了一下手,她的侍女通過側門走進來,在每位賓客的面前擺出了一份葷素皆備的食盒。

雖然華瑤不得聖寵,但她畢竟是公主,從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無一不精。她從京城帶來了廚師,那些廚師在豐湯縣取材,做出了今天這頓午膳,包括清炖肥鴨、四喜餃子、牡丹酥、八珍糕等等宮廷佳肴,色香味俱全。

杜蘭澤正要謝恩,華瑤制止道:“無須多禮,我原先就想設宴款待諸位。”

華瑤提起筷子,衆人也開始用膳。

杜蘭澤坐在華瑤的右側,謝雲潇坐在華瑤的左側,這一文一武兩位賢才都有極好的儀态和風度。他們用膳的時候,不言不語,不聲不響,坐姿端正,舉止從容,顯然遵循了嚴苛的家風。

謝雲潇的父親是鎮國将軍,他的母親來自簪纓世族,永州謝氏,又稱“大梁第一世家”。他的舅父是大理寺少卿,姨母是文選清吏司,外祖父負責修治曆朝曆代的文史,兼任内閣高官,深受當今聖上的器重。

謝雲潇家世顯赫,父族母族皆是達官顯貴。杜蘭澤的言行舉止并不遜色于謝雲潇,那麼,杜蘭澤的身世又是怎樣的呢?

華瑤心不在焉地吃飯,有意無意地偷看杜蘭澤。

杜蘭澤好像知道華瑤正在偷看自己,她的眉眼間流露出清淺的笑意。

恰在此時,謝雲潇忽然說:“殿下。”

華瑤轉頭看他:“怎麼了?”

謝雲潇道:“無事,請您慢用。”

華瑤悄聲問:“既然沒事,你為什麼叫我?”

謝雲潇冠冕堂皇道:“感念殿下的一飯之恩。”

華瑤對他十分大方:“等我去了涼州,我送你幾個廚師,他們都是我從京城帶來的人,擅長各種烹調方法。”

然後,華瑤又扭過頭,關懷起了杜蘭澤:“蘭澤,你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不僅審查了犯人,還記錄了卷宗,你的辛苦,我全都看在眼裡。”

杜蘭澤也很會打官腔:“草民才疏技拙,若能為殿下分憂,便是不勝榮幸之至。”

華瑤早就料到杜蘭澤會這樣回答。她趁機說:“午飯過後,你随我去議事廳,我們從長計議。”

杜蘭澤道:“謹遵殿下谕示。”

言罷,杜蘭澤握着筷子吃飯,細嚼慢咽,無聲無息。餐盤裡的種種美食,對她而言,似乎沒有一絲半點的滋味。她吃得很慢,也很少。

華瑤暗忖,難怪杜蘭澤如此瘦弱,她全身上下幾乎沒長肉,原是因為她有些厭食。

昨天夜裡,華瑤搭着杜蘭澤的手腕,摸到了她的脈象。她脈息不暢,浮緩艱澀,大概是體虛氣損之兆,必須仔仔細細地調理才行。

華瑤恰巧也和柳平春一起吃過飯。柳平春與杜蘭澤師出同門,正是一對師姐和師弟,然而,柳平春啃饅頭都能啃得津津有味,遠比杜蘭澤好養得多。

華瑤思考了一會兒,又去偷看謝雲潇。他不挑食,把飯菜都吃完了。

涼州軍規共有四十二條,其中第一條是“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謝雲潇作為鎮國将軍的兒子,自然謹守職分,遵循法規。他的那些同僚也都是勤儉節約的人,這張桌子上,隻有杜蘭澤的食盒裡剩了一大半食物。

杜蘭澤過意不去。她委婉地表明,華瑤賞賜了她一日之食,聽她那意思,像是要把這份午飯留到明天中午繼續吃。

華瑤牽住她的衣袖,溫聲道:“蘭澤,你身子弱,應該吃些新鮮的食物。從今往後,我會吩咐廚師,按照你的喜好,單獨準備你的膳飲。此外,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每日辰時,我教你練武調息,強身健體。我略懂醫術,身邊也有太醫院的大夫,必定能将你調養妥當。”

謝雲潇手勁一松,筷子掉在了桌上。

杜蘭澤恍然回神:“草民惶恐。”

“不必惶恐,”華瑤低聲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華瑤經常對杜蘭澤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視蘭澤為良友。

杜蘭澤靠着椅背,手往上擡,按住自己腰部的那一道殘疤。前塵往事仿佛一場洪水,挾裹着屈辱的記憶,向她奔湧而來,她難以忍耐,卻也忍了整整十年。

*

飯後,華瑤把謝雲潇等人留在了議事廳。她給了謝雲潇一堆卷宗、幾張地圖,供他詳細審閱。她自己帶着杜蘭澤去了内宅。

還沒走進内室,杜蘭澤開口道:“我原本打算,三日之後,向您請辭。”

“我猜到了,”華瑤平靜地說,“我甚至懷疑,你故意讓我碰到了你的那塊疤。”

華瑤坐在一張軟榻上,親手煮茶。

京城的王公貴族多半精通茶道,“煮茶”被稱為“烹茗”,也被視為風雅之事。華瑤煮茶的器具都是金玉打造的,底部刻有“高陽”二字,僅供皇族專用。

風爐燒開了一壺水,華瑤一邊沏茶,一邊感慨:“直到現在,我才明白,蘭澤,你為什麼會對我說,你不如柳平春。”

杜蘭澤不緊不慢地回應道:“依照大梁律法,一日為賤籍,終身即賤民,我是無家可歸的賤民……”

“别這麼說,”華瑤遞給她一杯茶,“這裡沒有别人,你不必再用謙辭和敬稱。”

杜蘭澤卻道:“殿下心懷仁義之道,我感激不盡。”

華瑤有樣學樣:“杜小姐身負治國之才,我欽佩不已。”

杜蘭澤茶杯一晃,濺出幾滴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杜蘭澤還沒開口,華瑤就說:“我心裡很難受,不知道你經曆過什麼,隻能依稀想象你的處境,對你唯有憐惜和敬重……不瞞你說,我娘親就是賤籍,娘親吃了許多苦,我都記在心裡,多年來不敢忘懷。無論如何,蘭澤,你我本是同道中人。”

燈火明亮,杜蘭澤捧着茶杯,瞥見了茶葉的虛影,恰如無根的浮萍。

杜蘭澤柔聲細語道:“昭甯十二年,秦州大旱,終年無雨,莊稼顆粒無收。相鄰的岱州、康州、容州先後撥派糧食,赈濟秦州……糧食還沒送到,秦州又鬧起蝗災,那一年秦州稅金減半,聖上大怒。”

華瑤聞言一驚,杜蘭澤又說:“聖上裁定,秦州知州赈災不力,昏聩無能。為了平息民怨,聖上判處秦州知州革職流放,舉家充入賤籍。”

華瑤一下子結巴了:“秦州的那位知州大人,他是你的,是你的……”

“父親。”杜蘭澤答道。

華瑤脫口而出:“我記得他……擅作主張,減免了秦州稅金,皇帝勃然大怒。”

杜蘭澤道:“是。”

華瑤又說:“我還記得,他是琅琊王氏的人?”

杜蘭澤承認道:“琅琊王氏那一輩的長房長子。”

琅琊王氏,乃是久負盛名的清貴世家,與永州謝氏并稱為“北謝南王”,很受天下讀書人的推崇。

昭甯十二年,秦州知州被貶為賤籍,在流放的路上自殺,愧對王家的祖訓。

華瑤小心翼翼地問:“令尊他……”

杜蘭澤放下茶杯:“不可自戕,是我家的家訓。”

她以平淡的口吻叙述道:“昭甯十二年,家姐在流放路上受辱,家父想救她,被衛兵亂棍打死,家母郁郁而終,家兄也被斬首了。舉家上下,隻有我活了下來,隻有我一個人,含冤蒙屈,苟延殘喘。”

杜蘭澤一貫從容,此刻卻把指甲扣進手心,渾似沒了痛感。

華瑤震驚之餘,忍不住問:“就算你父親被貶,淪為賤籍,總有琅琊王氏的照應,究竟是誰,非要對你們趕盡殺絕?那個人……”

杜蘭澤如實相告:“是您的兄長,高陽東無。”

華瑤猛灌自己一口茶水:“那就不奇怪了,高陽東無,是個瘋子。”

她甩開茶杯,執起杜蘭澤的手腕:“既然如此,你想不想報仇?”

杜蘭澤的笑容如春風般和煦:“您敢不敢弑兄?”

“為什麼不敢?”華瑤喃喃自語,“如果皇兄知道我想登基,皇兄會立刻殺了我。”

杜蘭澤看着華瑤,卻沒有回應她。

華瑤緩緩道:“你教會了我剿匪之道,我還想問你一句,值此内憂外患之際,賦役繁重,豪強兼并,民何以強,國何以立?”

杜蘭澤道:“平定外憂,肅清内患,改革法制,惠及民生……您若要施展抱負,必須把朝政大權握在手裡。”

紫砂爐中的火苗早已熄滅,華瑤心中的野火燒得正烈。她與杜蘭澤四目相對,極為懇切道:“蘭澤,我說過,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今日又推心置腹,互相交了底,你還在猶豫什麼?你的才學當世無雙,難道你甘願從此埋沒嗎?等我日後上位,我必定會廢除賤籍,發落高陽東無,還你清白門楣,為你全家沉冤昭雪。”

隐秘的内室裡,華瑤一字一頓道:“蘭澤,你要信我。”

杜蘭澤屈膝下跪,向華瑤行了大禮:“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殿下以誠心待我,我必誠心侍奉殿下,願效犬馬之勞,結草銜環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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